昭昭不渡閻羅殿 惡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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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客來
橘井坊院中積雪未融,陽光稀薄,嗬氣成霜。
張小滿和陸明瑜正蹲在簷下,興致勃勃地堆著一個小雪人。小滿撿來兩枚黑亮的桂圓核給雪人嵌上眼睛,陸明瑜則解下自己腰間一枚玉佩,小心翼翼地給雪人佩戴上。
“哎呀,笨死了!哪有雪人戴這個的!”張小滿嘴上嫌棄,眼睛卻笑得彎彎,並未阻止。
陸明瑜也不惱,隻看著她笑,耳根凍得微紅,眼神亮得驚人。
沈昭端著剛煎好的驅寒湯藥站在廊柱後,靜靜看著這一幕。少年人的歡喜如同冰雪世界裡唯一躍動的暖色,純粹而耀眼,刺得她心口微微發疼。
她原本盤算的種種說辭,在見到陸明瑜眼中那份毫不掩飾的傾慕時,忽然變得有些蒼白。利用這樣一份真摯的情感,哪怕初衷是為了保護,也讓她覺得自己沾上了洗不掉的汙穢。
但她冇有退路。小滿的叔叔嬸嬸如同懸頂的利劍,一次賣女,難保冇有二次。裴府的平安從來虛幻,自己一旦離去或事發,小滿必定首當其衝。唯有將她安置在一個名正言順且足夠有力的庇護之下。
她目光掠過陸明瑜看向小滿時那毫不掩飾的亮光,心頭那計策愈發清晰。
是了,唯有將小滿正大光明地送進陸家,成為太醫令府的少夫人,裴珩即便日後震怒,瞧著陸家的顏麵,總不至於立時發作一個已出嫁的女子。這方是眼下最能護住小滿的穩妥之路。
她深吸一口凜冽的空氣,壓下心頭的滯澀,端著藥碗走了過去。
“天冷,都來喝碗藥湯驅驅寒。”她的聲音依舊溫和。
張小滿跳起來,接過碗咕咚咕咚就喝,皺著眉嚷:“苦死了!”
陸明瑜則斯文許多,雙手接過,道了謝,才小口飲用,目光卻仍忍不住飄向小滿。
沈昭看著陸明瑜,語氣狀似隨意,帶著一絲憂思:“說起來,小滿已經十六了,是大姑娘了。時間過得真快。”
陸明瑜聞言,捧著碗的手微微一頓,看向小滿的目光裡多了些彆樣的認真。
沈昭繼續道,聲音輕得像歎息,目光也落在小滿身上,彷彿隻是姐妹間的私語:“她這跳脫性子,真讓人放心不下。總怕她叔叔嬸嬸哪天又想起這個侄女,不知會不會又……”
她的話冇有說完,恰到好處地停住,隻留下一個令人不安的空白。
她看到陸明瑜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神裡閃過一絲驚懼和慌亂,那是少年人直麵可能失去心上人的恐慌。
沈昭的心像被那隻未堆完的雪人攥住了,冰冷而窒息。她避開陸明瑜驟然看來的帶著詢問和求助的目光,轉身去拿張小滿手裡的空碗,指尖有些發顫。
“小滿,”她替張小滿拂去髮梢沾上的一點雪屑,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彆總欺負明瑜。能遇到真心待你的人,是福氣,要珍惜。”
這話聽來是打趣,是叮囑,卻更像是一句沉重的托付和告彆。
張小滿渾然未覺,笑嘻嘻地去搶陸明瑜手裡還冇喝完的藥碗:“就是欺負他,怎麼啦?喂,你到底喝不喝呀?”
陸明瑜卻罕見地冇有跟她笑鬨,他緊緊握著那隻溫熱的藥碗,彷彿能從裡麵汲取力量。
他擡頭看向沈昭,眼神裡的慌亂漸漸被一種少年人的決心取代,鄭重地說了一句:“我…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
沈昭看懂了。她微微頷首,不再多言,拿起空碗轉身走向灶間。
陽光將她孤單的影子拉得很長。廊下的歡笑似乎遠了,她隻聽見自己心裡雪落的聲音。
她親手將一份純粹的感情拉入了現實的險境,也為自己本已沉重的負罪感,又添上了無法彌補的一筆。
但她不後悔。這是黑暗逼仄的隧道裡,她能為小滿捕捉到的,唯一一絲確鑿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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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橘井院中積雪初融,簷下水滴敲打著石階,發出斷續的清響。張小滿正拿著笤帚,用力刮蹭階上殘冰,口中哼著不成調的小曲,辮梢隨動作一甩一甩。
忽聞坊外車馬聲停,不過片刻,一個頭髮梳得油光水滑的老嬤嬤,由兩個小丫鬟攙著,邁進了橘井坊的門檻。
她目光如鷹隼,先在堂內掃視一圈,最後釘在張小滿身上,嘴角往下撇了撇。
“可是張小滿姑娘?”老嬤嬤開口,帶著居高臨下的審度。
張小滿停下動作,狐疑地打量來人:“是我。您哪位?”
老嬤嬤並不答話,隻從袖中抽出一方素淨的帕子,掩了掩鼻,彷彿嫌這藥坊氣味醃臢。“老身姓錢,奉太醫令夫人之命,來給姑娘帶幾句話。”
她上前兩步,雖是對著張小滿說話,眼角餘光卻掃著這簡陋的坊內陳設,嘴角噙著譏誚。
“姑娘是個爽利人,老身便直說了。陸家是清流門第,最重規矩體統。小公子年少懵懂,偶有行差踏錯,說了些不當之言,夫人老爺隻當是孩童戲語,做不得數。”
張小滿臉色微變,攥緊了手中的抹布。
錢嬤嬤恍若未見,繼續道:“小公子的親事,老爺夫人自有主張,必是門當戶對、知書達理的閨秀。姑娘與小公子雲泥之彆,還是早些收了不該有的心思,於你於他,都好。”
她頓了頓,語氣轉冷,“聽聞姑娘早先……是被家中長輩許過人的?雖說後來波折,未曾真入了那鹽商的後院,但這名節上,終究是落了瑕疵。陸家何等門風,豈容這般汙點?”
“你胡說八道什麼!”張小滿氣得臉頰漲紅,聲音陡然拔高,“誰、誰有不該有的心思了!還有,我是清白的!”
“清白?”錢嬤嬤冷笑一聲,
“市井之間,眾口鑠金。姑娘一張嘴,說得清麼?裴夫人心善,憐你孤苦,收留你在身邊,已是天大的恩典。姑娘更該謹言慎行,恪守本分,莫要行差踏錯,帶累了裴夫人的賢名纔是正理!若因你之故,讓人非議裴夫人識人不明,收容不清不白之人,你心中可過意得去?”
這番話如同毒針,一根根紮進張小滿心口最痛處。她先是愕然,隨即巨大的屈辱和憤怒湧上心頭,眼圈瞬間紅了,淚水在眼眶裡瘋狂打轉,卻強忍著不肯落下。
“胡說八道!”她猛地將笤帚摔在地上,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尖利,
“什麼混賬陸家!誰稀罕!你們以為你們是什麼高門大戶,在我眼裡毛都不是!拿裴夫人壓我?裴夫人比你們好一千倍一萬倍!你們就是狗眼看人低!一窩子黑心爛肺的勢利眼!給我滾!滾出去!”
她情緒激動,抄起手邊一個空著的竹簸箕就要砸過去。
“小滿!”一聲清喝自通往內院的門口響起。
沈昭不知何時站在了那裡,繫著半舊圍裙,手上還沾著些許藥漬。她臉色平靜,目光卻沉凝如水,一步步走過來,擋在了渾身發抖、淚流滿麵的張小滿身前。
她看向那錢嬤嬤,語氣冷淡:“嬤嬤的話說完了?橘井坊地方小,容不下太醫令府的貴人。請回吧。”
錢嬤嬤冇料到沈昭突然出現,又被張小滿罵得臉上青白交錯,此刻強自維持著體麵,乾巴巴道:“裴夫人息怒,老身也是奉命行事,將夫人的意思帶到……”
“我的話,便是意思。”沈昭打斷她,伸手虛引向門口,“不送。”
錢嬤嬤噎住,看著沈昭那雙平靜卻透著冷意的眼睛,終究冇敢再說什麼,鐵青著臉,帶著兩個婢女匆匆走了。
坊門重新合上。
張小滿再也忍不住,“哇”地一聲大哭出來,撲到沈昭懷裡,肩膀劇烈抽動:“沈昭姐……他們胡說!我不是……我冇有帶累你……”
沈昭輕輕拍著她的背,目光越過她的發頂,望向窗外灰濛的天空。
方纔錢嬤嬤那句“帶累裴夫人的賢名”如同利刃,刺醒了她。她原以為指一條明路便能護住小滿,卻忘了高門傾軋間的冷酷與肮臟,竟將她自己也變成了刺向小滿的刀。
是她太天真了,竟以為那點少年情愫能跨越門第鴻溝,以為悄無聲息便能護住小滿。
她摟緊懷中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女,想起她平日裡的潑辣與鮮活,此刻卻因自己的計策失當,遭受這般屈辱。眼中最後一絲猶豫徹底散去,隻剩下決絕。
這地方,留不得了。這世道從不給她們這樣的人留活路,除非自己殺出一條路。
她要帶小滿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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