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不渡閻羅殿 歲除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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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除時
春節這日春節這日，天還未亮透，裴府上下已忙碌起來。
沈昭侍奉裴珩更衣，緋色朝服熨帖平整，襯得他眉目愈發冷峻。她垂著眼，指尖靈巧地繫好最後一根衣帶，又從袖中取出一個簇新的荷包。靛青色緞麵，用銀線細細繡了雲紋，針腳密實。
“新年伊始，願阿郎平安順遂。”她聲音輕柔，將荷包遞上。
裴珩目光落在荷包上，頓了頓，方纔接過。指尖觸及她微涼的指腹，一瞬即離。
他將荷包納入懷中，並未多言，隻道：“時辰不早，該入宮了。”
宮中元日宴席，煊赫隆重。朱紫滿殿，笙歌繚繞。
裴珩位次尊顯，沈昭隨坐其側，低眉順目，應對得體。禦座上的天子笑容和煦，賞賜豐厚，言語間對裴珩倚重非常。裴珩謝恩，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
筵席歸來，馬車駛入裴府，已是亥初時分。
街市的喧鬨被重重高牆隔絕在外，府內隻餘下懸掛的彩燈在寒風中無聲搖曳，投下片片朦朧的光暈。
沈昭隨裴珩下了車，風一吹，方纔宮宴上沾染的暖香酒氣散去，隻餘下凜冽寒意浸入肌骨。她微垂著眼，步履安靜地跟在他身後半步之處。
行至內院廊下，她停住腳步，聲音輕柔地開口：“阿郎，今日元日，街市想來還未散儘……我能否去附近走走看看？片刻即回。”
裴珩聞言，側目看她。燈影下，她麵容略顯倦怠，眼神卻透著一絲微亮，像尋常婦人那般帶著點小小的期盼。
他想起她今日宮宴上始終得體的應對，以及更早之前那段“倦了，隻求安穩”的話語，心中那點因她突然提出外出而升起的審視便淡了下去。
“允了。”他淡淡道，“多帶兩個人跟著，莫走遠。”
“謝阿郎。”沈昭微微屈膝，唇角牽起一抹清淺的笑意。
她並未走遠，隻沿著府邸附近的街巷緩步而行。兩個婆子緊隨其後。集市果然還未完全散去，攤販吆喝著，孩童嬉鬨著，空氣裡瀰漫著糖食和油炸果子的甜膩香氣。
她的目光卻似不經意地掠過那些熱鬨，掃過一間間熟悉的鋪麵。直至走到那間她以往常去配藥的藥鋪前，腳步一頓。
鋪門已閉，簷下卻懸著一隻風乾的葫蘆，旁邊赫然掛著一個半舊的五毒紋香囊。
心口猛地一撞，如同擂鼓。血液瞬間湧上頭頂，又在下一刻被她強行壓回四肢百骸。她幾乎要用儘全力，才能維持住麵容的平靜，甚至連呼吸都不敢亂上一分。
成了！阿桂和小滿，事成了！
狂喜如潮水衝擊著胸腔，卻又被理智死死壓下。
她迅速移開視線，彷彿隻是隨意一瞥，轉而走向旁邊一個賣絨花的攤子，仔細挑了兩支，付了錢，語氣尋常地對身後婆子道：“回去吧。”
回到府中，裴珩已換了常服，正在暖閣內喝茶醒酒。沈昭將買來的絨花遞給丫鬟收好，親自去小廚房看了看灶上溫著的醒酒湯，又吩咐人準備熱水。
接著，她洗淨手，繫上圍裙，親自和麪調餡，動作熟練地包起餃子來。白麪皮在她指尖翻飛，很快變成一排排元寶似的餃子，整齊地碼在案板上。
亥正時分，熱騰騰的餃子並幾樣小菜端了上來。沈昭為裴珩佈菜，聲音溫和：“宮宴上酒菜雖好，未必合口胃。阿郎再用些家常的，暖暖身子。”
裴珩看了她一眼，依言吃了幾個。餃子餡鮮香，麪皮勁道。
飯後，兩人移坐至暖榻上守歲。
窗外偶爾傳來遠遠的爆竹聲，襯得室內更顯靜謐。銅壺滴漏聲聲慢，燭火偶爾劈啪一下，爆開一朵燈花。
沈昭垂眸撥了撥手爐裡的灰，靜了片刻，方輕聲開口，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
“今日見街坊孩童玩耍，甚是活潑……我在想，阿桂年紀漸長，總在藥坊裡搗藥也不是長久之計。他性子還算沉穩，不如……明年開春，讓他去前院賬房學著打理些瑣事？也算有個前程。”
裴珩聞言未置可否，隻道：“你看著辦便是。”
沈昭似得了鼓勵，語氣稍鬆快了些，接著道：
“還有小滿……那丫頭性子野，但心腸不壞。這次讓她隨鏢隊出去走走也好，收收心。待她回來，若能有份安穩……妾身想著，若能給她尋一門踏實可靠的親事，有陸家小公子那般品性的兒郎真心待她，我也就放心了。”
她提及陸明瑜時，語氣自然，彷彿白日太醫令府的羞辱從未發生，隻餘下對侍女未來的尋常關切。
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擡眼悄悄覷了裴珩一眼，見他麵色無異，才彷彿鼓足勇氣般，聲音更柔，帶了些飄忽的憧憬：“等明年……若是府中再添個孩兒，到了年節，想必會更熱鬨些……阿郎覺得呢？”
她說完，便微微低下頭，側臉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柔順，甚至透出一絲羞澀，全然一副沉浸在對未來尋常煙火日子嚮往中的模樣。
裴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審視著，衡量著。她近日的柔順、依賴，此刻對未來的具體規劃，甚至主動提及子嗣……這一切，都像是一幅精心繪製的馴服圖卷，恰好符合他預期的她最終該有的樣子。
他心中那最後一絲疑慮，在她這番看似毫無破綻的認命與憧憬中，終於悄然散去。一種徹底的掌控感和滿意的情緒掠過心頭。
他伸手，覆上她放在膝上的手，掌心溫熱乾燥。
“這些事，你斟酌著辦就好。”他的聲音是罕見的平和，甚至帶上了一絲緩意，“府中日後，總需你來操持。”
沈昭的手在他掌心下微微一顫，隨即溫順地停駐不動。
她擡起眼，迎上他的目光，眼中努力漾開一抹依賴而滿足的淺笑，輕聲道：“有阿郎這句話，我便安心了。”
夜色漸深，銅壺滴漏指示子時將至。窗外零星地響起更多的爆竹聲，預示著新歲的來臨。
沈昭依舊維持著柔順的姿勢，目光低垂，落在兩人交疊的手上。
然而，在那片看似馴服的靜默之下，心中那片冰冷的清明與即將脫籠的雀躍交織翻滾。餌已儘數投下，獵人的警惕，似乎已在歲末的暖閣酒意中，鬆懈到了極致。
窗外，舊歲即將逝去，新歲的更鼓遙遙傳來。她已看到了牢籠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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