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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不渡閻羅殿 夜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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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遁逃

正月十五,元宵宴罷,馬車碾著滿地清輝歸府。

車內酒氣氤氳,裴珩倚著車壁,眉宇間透出連日酬酢的倦意。沈昭垂眸靜坐,指尖撚著袖口暗紋。袖中裡有方油紙包,那裡麵是幾塊她親手蒸的摻了橘井坊最強效迷藥的栗子糕。

行至禦街,但見十裡燈河未歇,火樹銀花映亮半壁天穹,喧囂人聲隔簾傳來,仍帶著佳節最後的餘溫。

沈昭悄然掀簾一隙,目光流連片刻,複又落下,輕聲似自語:“燈市竟還未散……”

裴珩聞聲擡眼,見她側臉映著窗外流轉燈火,睫羽低垂,竟似籠著一層薄薄希冀。他今日飲了不少酒,又兼心緒尚可,便道:“想去看看?”

沈昭轉回頭,眼中適時漾起一點微光,卻又遲疑:“隻是……時辰已晚,阿郎也乏了。”

“無妨。”裴珩擺手,聲音帶著酒後的懶散,“既出來了,便走走。”

馬車遂停。二人下了車,隨從遠遠跟著,融入摩肩接踵的人潮。

各式花燈爭奇鬥豔,琉璃燈、走馬燈、孔雀燈……光影交錯,晃得人眼迷離。沈昭依在他身側半步之後,步履溫順,目光卻似被前方一座古刹山門前的璀璨光亮吸引。

那寺前空地上,一株百年老樹虯枝盤錯,此刻竟被無數盞祈願的蓮花小燈掛滿,枝椏間繫著密密匝匝的紅綢簽文,晚風過處,燈影簽海搖曳生姿,恍若星河墜凡。

不少遊人香客仍在樹下駐足,合十禱告,或執筆書寫。

沈昭腳步微頓,仰頭望著那株被願力包裹的古樹,眼神有一瞬的空茫,彷彿透過那喧囂熱鬨,看到了極遙遠又極迫近的什麼東西。

裴珩察覺她停滯,側目看來:“怎的?”

沈昭回神,唇角彎起,聲音輕軟:“瞧那姻緣樹好生熱鬨……我想去求一簽,可好?”

她擡眼望他,眸中映著璀璨燈綵,卻深不見底,“隻求……你我的一支簽。”

裴珩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瞬,酒意與燈影模糊了他慣常的銳利。他未置可否,隻微一頷首。

沈昭便緩步走向樹下,請了一盞蓮花燈並一枚繫著紅繩的竹簽。她背對著他,執筆蘸墨,身形掩在幢幢人影與光影之後。

隻見她肩背微凝,垂首書寫,片刻後,將竹簽繫於一條低垂的枝椏上,複又雙手合十,於樹下默立片刻。燈影在她素淨的衣袂上流轉,神情看不真切,唯有側臉線條在明滅光芒中顯得異常靜穆。

良久,她方轉身回來,眼中水光瀲灩,似是燈輝映照,又似是彆的什麼。

她主動伸手,輕輕挽住他的手臂,將身子貼近些,聲音微顫,低低道:“好了……我們走吧。”

裴珩任她挽著,“求了什麼?”他隨口問。

沈昭將臉頰輕靠在他臂上,語聲模糊:“求了來世……求菩薩保佑,來世……還能遇見阿郎,再做夫妻。”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幾不可聞,化作一聲倦極般的歎息,“隻盼那時,能少些波折,多些安寧便好了。”

裴珩腳步未停,目光掠過前方無儘的燈海,並未低頭看她。隻覺臂彎中的身軀溫順倚靠,言語依賴,與近日來的柔馴彆無二致。那點細微的異樣,便也消融在酒意與這片璀璨迷離的燈火夜色之中。

他未曾看見,身後那株枝繁葉茂的姻緣樹上,新係的那枚竹簽背麵,墨跡遒勁而決絕,深深鐫刻著另一句未曾宣之於口的祈願。

“願來世,天涯陌路,各生歡喜。”

月色如水,浸染著禦街兩側未熄的燈火,也流淌進緩緩行駛的馬車車廂。

車外喧囂漸稀,沈昭悄然掀簾,望向不遠處的河道。河麵上霧氣氤氳,與兩岸未撤去的花燈光影交融,如夢似幻。幾艘小船在霧中穿梭,恍若仙境遊船。

“聽聞護城河今夜亦有放河燈之俗,霧氣繚繞,彆有一番景緻。”她聲音輕柔,帶著一絲嚮往,“不知……比之宮中燈海,是何光景。”

裴珩眼未睜,隻淡淡“嗯”了一聲,似是迴應,又似是倦極了的敷衍。

沈昭不再多言,隻靜靜望著窗外。馬車卻在此刻緩緩停駐。

裴珩睜開眼,略帶詢問地看向前方車伕。

車伕恭聲回道:“大人,前方百姓聚觀河燈,車馬一時難行。”

沈昭適時地低聲道:“既是難行,不若……下車稍作漫步?方纔宴上飲了些酒,也覺有些悶。”

她看向裴珩,眼神清澈,帶著些許試探,“聽聞河邊有租售小舟,可泛舟霧中,近觀河燈……想必彆有趣味。”

裴珩目光掠過她被燈火映得格外柔和的側臉,連日宴飲的倦意似乎也被這水麵清風拂去幾分。

他頷首,率先下車,伸手扶了她一把。指尖觸及她微涼的手腕,那裡空蕩蕩的,並未戴任何飾物。

河風帶著水汽和寒意撲麵而來,霧氣更濃了些,將遠處城樓的輪廓都模糊了。河麵上星光點點,是人們放逐的河燈在隨波盪漾。

河畔繫著幾條小舟。沈昭引著他走向其中一條看似最普通的烏篷船,船篷簷角掛著一盞孤零零的昏黃燈籠。

她先一步踏上船板,小船輕輕搖晃。裴珩隨之踏入,船身微微一沉。

“我來搖櫓可好?”沈昭拿起船櫓,語氣帶著一絲難得的近乎少女般的興致,“往日隻在橘井坊後麵的小河裡劃過,還未在這大河裡試過。”

裴珩未置可否,隻尋了船篷下一處坐下,玄色衣袍幾乎隱入陰影,唯有一雙眼睛在夜色中映著流動的燈影,靜默地看著她。

遠處,幾名隨從的身影在霧氣和燈影中若隱若現,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沈昭挽起袖口,露出半截纖細手腕,果真搖動船櫓。

小船晃晃悠悠,破開鋪滿河燈的水麵,緩緩向河心駛去。櫓聲欸乃,水聲輕響,蓋過了遠處殘餘的市聲。

霧氣愈來愈濃,四周的船隻和燈火漸漸朦朧,彷彿天地間隻剩下這一葉扁舟。

船至河心,四下望去,唯有茫茫水霧與星星點點的燈光,岸上的人聲已幾乎不聞。

沈昭停下搖櫓,任由小船輕輕飄蕩。她從袖中取出一個油紙包,小心打開,露出裡麵金黃油潤的栗子糕。

她拈起一塊,遞到裴珩唇邊,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阿郎嚐嚐?今日特意蒸的,多放了一勺桂花蜜。”

栗子糕的溫熱香氣混著水汽氤氳開來。裴珩目光低垂,落在眼前這塊小巧糕點上,複又擡起,看向她。

她眼中水光流轉,映著河燈與月色,神情溫順依賴,一如近日。他想起北疆雪夜她背上的溫熱與血腥,想起祠堂裡她跪拜時挺直的脊背,想起那枚被收起的玉鐲……以及方纔姻緣樹下她低語的來世。

他張口,就著她的手,咬下了那塊栗子糕。口感細膩溫軟,栗香與桂花蜜的甜意在舌尖化開,與記憶中某個冰冷的清晨、摔碎在塵土裡的糕點氣息截然不同。

沈昭自己也拈起一塊無藥的,小口吃著,狀似無意地輕歎:“也不知……阿桂和小滿,此刻是否吃上了元宵。”她語氣裡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悵惘與懷念。

裴珩並未接話,隻將剩下半塊栗子糕吃完。

藥效極烈,發作得卻無聲無息。他起初隻覺酒意上湧的睏倦更甚,並未在意,直至察覺四肢百骸的力量正飛速流失,連視線都開始模糊渙散,方纔驟然驚覺。

他猛地擡眼,目光如電,試圖鎖住沈昭。卻隻看到她平靜無波的臉,和那雙此刻清亮得驚人的眼睛,裡麵再無半分平日的溫順與朦朧,隻剩下決絕。

“你……”他試圖開口,聲音卻嘶啞低微,幾乎被水聲吞冇。他想擡手,手臂卻沉重得擡不起來。

沈昭在他目光逼視下,臉色煞白,卻毫不退縮。

她猛地向後一步,聲音冷靜:“裴珩,你我恩怨兩清。”

沈昭不再看他,迅速將油紙包收回袖中,起身走到船邊。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最後回望了一眼那在船艙軟墊上掙紮著想要坐起卻最終無力倒下的身影。

然後,她縱身一躍,悄無聲息地冇入了漆黑刺骨的河水之中。

裴珩眼睜睜看著那抹素色身影冇入漆黑的水中,暴怒與恐慌攫住了他。他想怒吼,想下令,想將她抓回來碾碎,可喉嚨如同被扼住。

意誌力與藥力瘋狂對抗著,視野卻越來越模糊,最終,黑暗徹底吞噬了他沉重的意識。他向前栽倒,失去知覺的前一刻,指尖彷彿還殘留著那栗子糕的溫熱。

冰冷的河水包裹沈昭全身,刺骨的寒意如萬針紮入肌膚。即便提前塗滿了禦寒的油膏,那冷意依舊深入骨髓。

她咬緊牙關,憑藉著一股強大的意誌力,奮力朝著預先約定的方向遊去。霧氣成了她最好的掩護。

不過片刻,另一艘小船的陰影在前方顯現。船上,阿桂和張小滿焦灼地張望著,見到她破水而出,立刻七手八腳地將她拉上船。

“快!”沈昭牙關打顫,渾身濕透,冷得幾乎說不出話。

張小滿迅速拿出一套男裝,和阿桂一起背轉身。沈昭以最快速度褪下濕衣,換上那身粗布男裝,又將濕漉漉的長髮胡亂挽起,塞進一頂氈帽裡。

小船無聲地駛向另一處霧氣更濃的河岸。那裡,幾輛看似運送雜物的騾車早已等候多時。

三人迅速上岸,鑽進其中一輛堆滿麻布的騾車。車伕一聲低喝,騾車啟動,混入城外早已安排好的貨隊之中,轆轆駛向沉沉黑夜。

河心那艘孤零零的小船上,裴珩的意識沉浮在無邊的黑暗裡。迷藥的效力徹底掌控了他,唯有耳邊似乎還殘留著那一聲水花濺落的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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