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竹馬竹馬 指紋
指紋
接下來的日子風平浪靜。蘇晚維持著那份刻意的迴避，這成了他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
陸寒州將這一切儘收眼底。他依舊包容，甚至可以說是縱容。但若細心體會，便能察覺這份縱容裡，漸漸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力道。他不再滿足於被動等待，開始編織一張更柔軟、也更難以掙脫的網。
週五下午，人文學院那間老琴房，成了蘇晚情緒的宣泄口，或者說，是那架鋼琴上一個失靈的降i鍵。那個鍵位聲音發悶，像嗚咽，在他反複練習的肖邦練習曲那段華麗的快速琶音中，製造出令人焦躁的瑕疵。
一遍，兩遍，十遍……
完美的樂句總在這裡被生硬地卡斷，像是奔流的溪水撞上隱形的礁石。
就在這時，手機螢幕亮了，幽光在昏暗的琴房裡格外刺眼。
【l】：琴鍵壞了？
是陸寒州。蘇晚心頭猛地一跳，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厚重的隔音門緊閉著，窗外是空無一人的走廊。他出門的時候，陸寒州不在宿舍，所以他是一個人來的。
他帶了點情緒，不想告訴陸寒州自己練得並不開心。
【蘇晚】：沒有。
傳送。手機陷入了沉寂。
一分鐘，五分鐘，十分鐘過去了，這種沉寂比任何回應都更讓人難熬。他想輕輕地合上琴蓋，還是發出不小的聲響，就像他並不平靜的內心。收拾好琴譜，準備下次修好之後再過來。
拉開門的瞬間，他愣住了。
陸寒州就站在門外窗邊，背對著他，身姿挺拔，望著窗外凋零的冬景。聽到開門聲，他緩緩轉過身，臉上沒什麼多餘的表情。
日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隻有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比平時更沉靜，也更幽深。
“練完了？”他語氣平靜無波，邁步走過來，極其自然地伸手，接過了蘇晚手中那個略顯沉重的琴譜袋，動作流暢得像演練過千百遍。
蘇晚抿緊了唇，彆開視線，不想讓他看到自己臉上的不虞。
陸寒州也沒追問，彷彿剛才那條石沉大海的簡訊從未發生過。他與他並肩，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回響。
走到樓前空地，陸寒州卻沒有轉向宿舍區的方向，而是腳步不停，引著蘇晚走向停車場那片相對僻靜的區域。
“去哪兒？”蘇晚停下腳步，心生警惕，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微顫。
陸寒州也停下，轉過身看他。冬日的陽光沒什麼溫度，落在他身上，卻彷彿被他周身沉穩的氣場吸納後中和。
他的目光沉穩，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瞭然，語氣更是理所當然，不容置疑：
“那架破琴，練到天黑也練不出效果。公寓的鋼琴空著，專業的錄音裝置也是現成的。”
他的目光落在蘇晚微微蹙起的眉心上。
這不是商量，是安排。是裹著為你好這層糖衣的看似溫柔的指令。
“我不去。”蘇晚下意識地拒絕，身體幾不可察地向後傾了半步，那是身體本能發出的防備訊號。
陸寒州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因為被直接拒絕而流露出慍怒，隻是眼神裡多了幾分複雜的的深意。他往前走了一小步，拉近彼此的距離，帶著淡淡薄荷味的氣息瞬間籠罩下來。
他微微低頭，聲音壓低，帶著一種冷靜而理性的剖析。
“晚晚，你可以繼續留在這裡，跟那個壞掉的琴鍵較勁，浪費你為比賽準備的本就不多的時間。也可以選擇用一個下午，藉助合適的工具，精準地找到並解決你目前最大的困擾。”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如有實質，落在蘇晚微微顫動的睫毛和抿得發白的唇上，語氣放緩，卻更顯銳利，“你在怕什麼？是怕那架能幫你發現問題的斯坦威，還是……你怕我？”
最後三個字，他問得極輕，幾乎化在了呼吸裡。
蘇晚心臟像被無形的手攥緊。
怕陸寒州嗎？
不，這個認知幾乎是在瞬間就跳了出來。從小到大，陸寒州都在保護他，無論是年幼被其他孩子欺負時，還是在父母離世後那段灰暗的日子裡。
見他臉色微白，沉默不語，陸寒州無奈。他極輕地歎了口氣，歎息裡帶著一種真拿你沒辦法的縱容。他轉身，語氣恢複了平常的溫和，拉著蘇晚繼續走：
“練完，我立刻送你回來。”
這句話，像一個精心鋪設的陷阱。
再次踏入陸寒州的公寓，那架線條優美的斯坦威三角鋼琴靜靜地立在落地窗前。旁邊有造型專業的音訊介麵和一對小巧卻質感十足的監聽音箱。
“裝置都除錯好了，你直接用就可以。”陸寒州指了指電腦螢幕上已經開啟的錄音軟體界麵，引數都已預設妥當。
他沒有多做停留，徑直走到遠處的沙發上坐下，拿起一本似乎翻了一半的商業週刊，彷彿真的隻是一個提供場地和工具的局外人。
蘇晚站在鋼琴前，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有陸寒州慣有的薄荷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讓人心安的熟悉感。
指尖觸碰琴鍵的瞬間，極致均勻的配重和靈敏的回彈瞬間喚醒了他的肌肉記憶，也撫平了因那架破舊鋼琴而起的煩躁。好的樂器是演奏者身體的延伸，而這架斯坦威，無疑是最頂級的配置。
他練習起來，專注於那段總是出問題的快速琶音。
在頂級鋼琴的反饋下，他更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指尖力度的細微變化和移動時手腕的穩定性。練習了約莫半小時，他聽從陸寒州的建議，按下了錄音鍵。他需要知道問題在哪裡，才能提升自己。
等到蘇晚放下耳機。窗外已是華燈初上，他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和酸脹的手指，一回頭，便毫無防備地撞進了陸寒州未來得及完全收回的深沉的目光裡。
那目光裡蘊含的東西太多，蘇晚心猛地一顫，慌忙避開了視線。
“餓了嗎？”陸寒州幾乎是在他移開視線的瞬間就恢複了常態，他從容地放下雜誌，站起身，語氣自然得彷彿剛才那凝望從未存在過，“吃完晚飯我們回去。”
很合理的提議，他輕輕點了點頭。
飯後，陸寒州拿起車鑰匙。
蘇晚以為會直接回宿舍，卻見陸寒州走向玄關，從那個設計簡約的電子指紋鎖側麵，取下了一個小巧的類似鑰匙扣的行動式指紋采集器。
“手給我。”陸寒州轉身，看著他，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
蘇晚怔住，看著那個小裝置，心裡升起一股強烈的預感，腳步下意識地往後挪了半寸。
陸寒州沒有催促，隻是耐心地舉著采集器，目光平靜地看著他，彷彿在等待一個早已註定的答案。他的眼神像在說，你知道這隻是為了方便，你知道我不會傷害你。
空氣凝固了幾秒，蘇晚的內心在進行著激烈的拉鋸戰。接受，是他的同意，意味著他允許陸寒州更深入地介入他的生活，意味著界限將進一步模糊。
最後，他極其緩慢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陸寒州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他握住蘇晚的手腕，他的掌心溫暖而乾燥，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掙脫的力量。蘇晚能感覺到自己脈搏在他指尖下急促地跳動。
陸寒州用采集器對準蘇晚的右手食指指尖輕輕按壓了一下。
裝置發出“嘀”一聲清脆的提示音，螢幕亮起柔和的綠光。
“好了。”陸寒州鬆開手，動作流暢自然，“以後你想什麼時候過來練琴，自己開門就行。不用等我，也不用找藉口。”
“不早了，該回去了。”
回程的路上，車廂內比來時更加安靜。蘇晚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車影，指尖彷彿還殘留著剛才被按壓的觸感，那聲“嘀”的輕響，在他腦海裡反複回蕩。
車子停在宿舍樓下，蘇晚解開安全帶。陸寒州側頭看他，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眼神一如既往。
兩人回到302時，趙銳正戴著耳機打遊戲，鍵盤敲得劈啪作響。李明軒則在書桌前看書。看到他們一前一後進來，趙銳立刻摘下耳機，咋咋呼呼地喊道：“喲！二位爺一起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們今晚又要‘回家住’呢！”
他特意加重了“回家住”三個字，語氣裡的調侃意味十足。
蘇晚耳根微熱，沒有理會他，徑直拿著洗漱用品去了水房。
陸寒州則淡淡地瞥了趙銳一眼，沒什麼表情，但那眼神足以讓趙銳縮了縮脖子，訕訕地重新戴上了耳機，嘴裡還嘟囔著：“……開個玩笑嘛。”
等蘇晚洗漱完回來，陸寒州正站在自己的書桌前整理東西。他的床鋪和蘇晚的依舊是頭對頭。
蘇晚爬上自己的床鋪，拉上了床簾，隔絕出一個私密的小空間。他躺下來，能清晰地聽到對麵陸寒州整理衣物後也躺上床時，床架發出的輕微聲響。甚至能隱約感受到對方身體重量壓上床鋪時，通過相連的床架傳來的、極其微弱的震動。
宿舍的燈熄滅了，隻有趙銳的電腦螢幕還散發著微弱的光，和他敲擊鍵盤的輕微聲音。很快，趙銳也結束了戰鬥，窸窸窣窣地爬上了床。李明軒那邊早已傳來了平穩悠長的呼吸聲。
宿舍陷入一片黑暗與寂靜，隻有李明軒規律的呼吸聲和趙銳偶爾在夢中含糊的咕噥。蘇晚卻毫無睡意。
他睜著眼睛，盯著床簾頂部模糊的黑暗，指尖那被采集指紋時的細微觸感和冰涼的嘀聲，如同魔咒般在他腦海裡迴圈播放。
那一聲輕響，不僅僅是錄入了一個指紋，更像是某種無形的枷鎖合攏的聲音。他擁有了隨時進入陸寒州私人領域的特權，他心煩意亂地翻了個身，麵向牆壁，試圖將混亂的思緒甩開。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對麵床鋪也傳來極其輕微的動靜。陸寒州似乎也調整了一下睡姿。
緊接著，一種非常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聲響，從床簾的縫隙處傳來。好像是陸寒州的手指，非常輕緩地碰了碰他床簾的邊緣。或者說，是透過床簾，碰了碰他枕頭的方向。
蘇晚身體瞬間僵住，呼吸都屏住了。
那觸碰一觸即分，快得像錯覺。但蘇晚知道不是。陸寒州沒睡，而且，他知道自己也沒睡。
黑暗中，感官被無限放大。
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陸寒州那邊比自己平穩得多的呼吸聲，能感受到那道即使隔著床簾也依然存在感強烈的目光。
他不敢動，連睫毛都不敢顫動，隻能維持著麵向牆壁的姿勢，假裝已經熟睡。
時間在寂靜中緩慢流淌，每一秒都變得格外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蘇晚感覺自己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他聽到陸寒州那邊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歎息。然後，是布料摩擦的細微聲響，陸寒州似乎終於徹底躺好，不再有動作。
那道無形的凝視感，也似乎隨之消散了。
蘇晚緊繃的神經這才稍稍放鬆，但心臟依舊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著。
他悄悄地將被子拉高，蓋住了半張臉，彷彿這樣就能隔絕掉空氣中殘留的、屬於陸寒州的清冷氣息和那令人心慌的掌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