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第76章 迷津慈航斬(上)
與此同時的信濃國,諏訪地區……
在群山環抱之中,坐落著的便是赫赫有名的諏訪大社。然而,時光荏苒,這片被神明力量浸染的土地,早已不複舊日模樣。當年那場驚天動地的“諏訪大戰”過後,來自異鄉的強大神明八阪神奈子,以無可匹敵的力量擊敗了這片土地的土著神——泄矢神,並將諏訪大社更名為“守矢”。
這場征服卻並非完美。神奈子雖在武力上壓服了土著神,卻未能收獲這片土地上萬千生靈發自內心的敬畏與信仰。泄矢諏訪子——那位戰敗的土著神,其根深蒂固的影響力與人們對泄矢神的古老記憶,並非單純的力量可以抹除。最終,神奈子展現出了神明的實用智慧:與其強行統治一個貌合神離的王國,不如與這位昔日的對手握手言和。她放棄了名義上的獨裁,選擇與諏訪子共享權柄,共同“君臨”這片土地。
於是,在這片地區之內,出現了奇特的“共治”局麵。神社的匾額上刻著嶄新的“守矢”之名,但在信濃百姓的口耳相傳和日常祭拜中,它依然被固執地喚作那個流傳千年的名字——諏訪大社。力量達成了妥協,傳統依舊頑固地延續著它的心跳。
歲月悠悠,足以衝刷掉許多棱角。曾經戰場上的死敵,在共處的漫長時光裡,竟也漸漸消解了舊怨。共同的利益、對這片土地的某種責任,甚至可能僅僅是習慣了彼此的存在,讓神奈子與諏訪子之間的關係變得可以說是十分融洽——當然,忽視平日的鬥嘴的話。
此刻,神社靜謐的庭院內。
“啊——嚏——!”
一聲響亮的噴嚏打破了寧靜。八阪神奈子揉了揉發癢的鼻子,赤色的眼裡帶著一絲罕見的困惑。她一頭極具個人風格的藍紫色短發向兩側張揚地伸展著,腦後束著一縷用注連繩係緊的發髻,繩上裝飾著象征秋色的銀杏、楓葉和醋栗。她赤著腳,踏著一雙樸素的草鞋,身著深紅色長裙,裙擺上繡著精緻的梅花圖案,上身則是一件醒目的紅色短袖上衣,裡麵襯著寬鬆的白色長袖內衫,胸前佩戴著一個黑色鏡子。袖口、腰間和腳踝處,都纏繞著象征神力的注連繩環。
“喂喂,”一個帶著點嫌棄的稚嫩聲音在旁邊響起,“彆對著我打噴嚏啊。”聲音的主人——泄矢諏訪子,靈活地向旁邊蹦開了一步。她身材小如孩童,頂著一頭燦爛的金色短發,頭上那頂奇特的市女笠,帽簷邊緣裝飾著兩隻會眨動的眼珠,此時正安靜地望向神奈子。
神奈子放下揉鼻子的手,眉頭微蹙:“奇怪了,神明理應不會染上凡人的風寒。莫非是……有人在背後詛咒我?”
諏訪子歪了歪頭,帽子上詭異的眼球也隨之轉動:“誰知道呢?或許是貪心不足,吞了太多信仰之力,噎著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嘛。”她的語氣聽起來天真無邪,但話語的內容卻帶著點挖苦。
神奈子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汙衊!這種形容,套在你這位總愛變青蛙的‘蛇神’身上才更合適吧?”
諏訪子立刻擺出一臉無辜茫然的表情,拖長了語調:“誒——?我纔不是蛇神呢~”
“……算了,”神奈子懶得跟她鬥嘴,晃了晃腦袋,把剛才那點異樣感拋開,“大概是錯覺吧。”
諏訪子卻像想起了什麼,帽簷上的眼珠骨碌碌一轉,用一種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吻說:“說不定……是物部武麿的亡魂在作祟哦?畢竟,他那一支的最後血脈,前不久就在咱們眼皮子底下斷了線,徹底沒了蹤影呢。”
“作祟……”神奈子低聲重複著這個詞,嘴角扯出一抹古怪的笑意,“這種話從你這位‘作祟’的行家嘴裡說出來,還真是彆有一番風味。”她的語氣帶上了一絲感慨,“不過,確實,要不是你提起,我都快把這事拋到腦後了。仔細想想,物部一脈的徹底斷絕,終究是件讓神……有點唏噓的事情。”
諏訪子那雙純黑的眼睛眨了眨:“是嗎?既然唏噓,那當初你又為什麼要把他,連同那把‘白樓劍’,一起扔到地底下呢?”她問得直接又乾脆。
神奈子沉默了片刻,赤色的雙眸中閃過一抹深邃的光芒,彷彿望穿了漫長的歲月。她轉向諏訪子,聲音低沉下來:“……這件事背後的緣由,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說起來,我似乎……從未跟你詳細講過這段往事?”
諏訪子立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帽簷上的眼珠也跟著晃動:“不要聽!麻煩死了!”——話是這麼說,可她的小卻像是被釘在了地上,半步也沒挪開。
神奈子看著諏訪子這口是心非的模樣,忍不住輕笑出聲:“嗬……你啊。”
“好吧,既然你想聽……”神奈子的聲音沉穩下來,開始了她的講述,“這個故事,得從……那個時候說起……”
……
物部尾輿的房間裡,燭火搖曳。這位物部氏家主此刻正激動地摩挲著一柄造型奇特的單刃直刀。那刀身足有七尺多長,遠超凡俗兵刃的規製,在昏黃的光線下流轉著一種近乎妖異的光澤。
“布都禦魂……這絕對是傳說中的布都禦魂劍啊!哈哈哈哈哈……”尾輿的笑聲壓抑不住地在室內回蕩,眼中閃爍著狂熱的火焰,“尊神大人賜予先王的聖物,竟會垂青我物部氏!這難道不是天意昭昭嗎?!”
侍立一旁的物部守屋——尾輿的兒子,未來的家主——眉頭緊鎖,忍不住低聲提醒:“父親……您太大聲了。”他謹慎地打量著那柄長刀,語氣帶著明顯的懷疑,“恕我直言,此物……除了尺寸異於常刀,看起來並無非凡之處。您何以斷定它就是傳說中的神劍?”
尾輿像是被潑了盆冷水,亢奮稍減,但眼神依舊灼熱。他壓低了嗓門,神秘兮兮地說:“哼,你這小子懂什麼!此乃雷神建禦雷尊大人托夢於我的神諭!嘉獎我物部氏堅守神道正統,不似那些趨炎附勢之輩,去信奉那些外來的異邦邪法!”他撫摸著冰冷的刀身,彷彿在觸碰神明的恩賜,“我醒來時,此劍便置於枕畔!這不是神賜是什麼?遙想當年,磐餘彥尊(即初代天皇神武天皇)得八咫烏指引,獲此神劍方能東征大捷……莫非今日,尊神大人亦有深意於我物部氏?”
“父親——!”守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嚴厲的警示,目光銳利地掃過門外。
尾輿猛地醒悟過來,立刻噤聲,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聲音壓得幾乎隻剩氣音:“……把今日在場,聽到這訊息的人……全都……”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未儘之言充滿血腥。
守屋心領神會,沉重地點點頭。他知道,父親已經徹底被這柄“神劍”和所謂的“神諭”迷住了心竅,任何質疑和可能泄露秘密的人,都必須清除。
然而,當守屋著手處理那些可能聽到風聲的下人時,卻發現了一個棘手的問題——他的次子,年紀尚幼的物部武麿,當時竟也躲在門外偷聽到了隻言片語!看著兒子懵懂又帶著一絲驚懼的眼睛,守屋終究無法狠下心腸。他隻能嚴厲警告武麿,剛才聽到的一切都是關乎家族存亡的絕密,一個字也不許對外人提起,否則全家都會遭逢大難。年幼的武麿被父親從未有過的嚴厲嚇壞了,連連點頭答應。實際上,他那時根本未能完全理解“布都禦魂劍”意味著什麼,隻覺得那是件很厲害、很可怕的東西。
為了掩藏這燙手山芋,“布都禦魂劍”被秘密收藏起來,不見天日。除了為慶祝小女兒降生,尾輿特意為其賜名“布都”之外,物部府邸內外,再無半點與這柄“神劍”相關的跡象。
時光荏苒。物部尾輿去世,守屋繼承了家主之位。此時,物部氏與信奉佛教、權勢熏天的蘇我氏之間的矛盾已如即將爆發的火山,日益尖銳。為了在即將到來的風暴中為家族保留一線生機,守屋做出了一個冷酷的決定:將正值婚齡的妹妹物部布都,嫁給喪偶的蘇我氏家主——蘇我馬子。
這樁婚事,對於物部布都而言,無疑是晴天霹靂。她不願成為家族政治的犧牲品,更不願嫁給敵視物部氏的蘇我馬子。然而守屋心意已決,甚至避而不見她的哭求。
絕望之下,布都想到了那個與她年歲相仿、關係很不錯的侄子——物部武麿。她找到武麿,眼中閃爍著孤注一擲的光芒:“武麿,我有個法子,既能保全物部氏,也能免去這樁婚事!去告訴你父親,隻要他把你先祖父珍藏的那柄‘布都禦魂劍’交給我,我願假意順從,在嫁入蘇我府時,借機刺殺蘇我馬子!有神劍護體,定能成功!”
武麿對那柄傳說中、自己卻從未見過的“神劍”也充滿好奇,更對姑母的勇氣和決心感到震撼。他立刻將布都的計劃稟告了守屋。
守屋聞聽,心中一動。他雖不信那柄劍真是什麼神物(在他眼中,父親晚年對此劍的癡迷近乎魔怔),但布都的提議本身極具價值。以他對老對手蘇我馬子的瞭解,對方若得償所願娶到物部氏貴女,必會得意忘形,疏於防範。若布都能在此時發難,一擊得手……物部氏的危局將迎刃而解!風險雖大,但值得一搏!
於是,那柄塵封已久的“布都禦魂劍”終於被取出,交到了布都手中。
然而,就在布都得到神劍後沒幾天,她連同那把劍,竟如同人間蒸發般徹底消失了!任憑守屋如何派人搜尋,也找不到半點蹤跡。
布都的失蹤,讓本就緊繃的兩家關係雪上加霜。蘇我馬子感覺受到了愚弄,物部氏則百口莫辯。更可怕的是,接下來的日子裡,物部氏彷彿被無形的陰影籠罩:關鍵的情報頻頻泄露,原先策劃的陰謀屢屢被對手提前識破,連田產、人員等機密資訊也彷彿被攤開在敵人麵前……傻子都明白,這絕非巧合!
物部守屋暴跳如雷,將一切罪責都歸咎於布都:“定是那個貪生怕死的家夥!她定是攜劍潛逃,投靠了蘇我氏,將家族機密賣了個乾淨!”
武麿聽聞姑母的“背叛”,心中更是充滿了失望和被欺騙的痛楚。他那麼信任她,甚至為她的計劃激動不已,結果換來的卻是家族的災難和自己蒙受的恥辱。他對布都的敬愛瞬間化為了怨恨。
最終,蘇我氏聯合皇族與其他對物部氏不滿的勢力,發動了致命的進攻——丁未之亂。物部守屋在亂軍之中身中致命箭矢,最終被一個名叫秦河勝的人用長刀割下了首級。物部一族,幾乎被屠戮殆儘。
守屋心知敗局已定,在大軍將至之時,死死抓住次子武麿的手,嘶聲叮囑:“快逃!向東逃!逃得越遠越好!隱姓埋名……去……去信佛吧……讓他們以為……你已心灰意冷……沒了威脅……或許……能活……”
武麿強忍悲痛,含淚逃離了將化為修羅場的家園。他一路向東,風餐露宿,如同喪家之犬。途中聽聞父親頭顱被斬、家族覆滅的噩耗,對蘇我馬子、對秦河勝的恨意如同毒蛇噬心——但這都及不上他對布都的憤恨。尤其當他得知,秦河勝斬殺父親所用的刀,竟被傳為“布都禦魂劍”時,更是目眥欲裂!那劍在誰手裡消失的?答案不言而喻!布都姬!
然而,滔天的恨意也無法改變他孤身一人、身無長物的事實。武麿知道,自己或許已是物部氏最後的血脈。他隻能壓下滿腔悲憤,遵循父親的遺言,繼續向東逃亡,隻求活下去。當他最終踉蹌著逃到諏訪地界時,已是身無分文,饑寒交迫,倒在荒野之中。
就在武麿意識模糊,以為自己將無聲無息地死在異鄉時,一陣奇異的風拂過,帶來清冽的泉水和溫熱的飯團。他掙紮著爬起,狼吞虎嚥。他知道,這是神明的恩典。循著心中的感應,他找到了矗立在山間的守矢神社,虔誠地拜謝了拯救他的神明——八阪神奈子。
在神社中,身心俱疲的武麿向神奈子傾訴了自己的身世和物部氏的慘劇。神奈子那赤紅的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芒,似乎因武麿被“布都”背叛而導致家破人亡的經曆,聯想到了某些遙遠的往事。最終,她決定庇護這個流亡者。神力湧動之下,在神社周遭為武麿建造了一處簡樸的居所,並告訴他不必擔任神官,隻需心懷信仰便好。畢竟武麿身上纏繞的怨氣太重,並不適合侍奉神明。
武麿感激神明的收留,也謹記父親的遺言。為了減少麻煩,掩藏身份,他找來一些佛教的器物放在屋中,平日裡也穿著素淨的白色衣物,住處更是掛滿了白布,刻意營造出一種皈依佛門、心灰意冷的假象。然而,在他內心深處,對蘇我氏的仇恨,對布都的怨恨,對家族覆滅的悲痛,從未有一刻平息。他日夜向守矢雙神祈禱,信仰反而成了他心中唯一的光亮和複仇念頭的寄托。
物部武麿就在這種信仰與仇恨交織的矛盾痛苦中度日。有時,刻骨的恨意會讓他麵目猙獰;有時,想起與布都姑母年少時那些短暫而美好的相處時光,又會讓他在深夜輾轉反側,陷入迷茫:如果……如果父親沒有逼她……她是否就不會……
一日深夜,武麿正準備就寢,一個飄忽不定、帶著奇異回響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他耳邊響起:
“心懷佛器,卻燃焚天怒火;身披素縞,難掩滔天怨憎……有趣,當真有趣……”
武麿悚然一驚,猛地坐起:“誰?!”
那聲音輕笑,如同耳語:“吾乃釋教‘密神’……見你如此痛苦掙紮,倒是願意助你一臂之力。”
武麿不信,厲聲道:“裝神弄鬼!出來!”
“莫急……”密神的聲音帶著戲謔,“先看看這個。”
話音未落,隻聽“哐當”一聲,一柄長刀憑空出現,掉落在武麿腳邊!武麿定睛一看,瞬間如遭雷擊——那竟是失蹤已久、引發物部氏災難的“布都禦魂劍”!
“布都禦魂?!它……它怎會在此?!”武麿的聲音因震驚而顫抖。
“嗬嗬嗬……”密神的笑聲帶著洞悉一切的嘲諷,“假的,這不過是當初某個自詡‘地母之神’的偽神,丟給你們物部氏的一個誘餌罷了。看似神鋒,實則不過一攤廢銅爛鐵!”
隨著密神的話語,那柄七尺長刀竟在武麿眼前發生了詭異的變化!刀身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扭曲、壓縮,耀眼的光芒褪去,最終竟變成了一把不過三尺長、劍刃奇鈍無比、劍柄纏著陳舊白布條的短劍!光華儘失,平凡得如同廢鐵。
“一切的災厄,皆因那偽神而起。若你心有不甘,欲尋複仇之機……”密神的聲音充滿了誘惑,“來找吾。吾可予你力量,去向那邪神討還血債……也向那背棄了你的,投奔敵人的……布都姬。”
武麿心神劇震:“你……你亦是佛門之神?為何要助我對付同樣信奉佛法的……”
“非也非也,”密神打斷他,聲音帶著一絲高傲,“吾乃‘密教’之神,與世間流傳之尋常佛門,大有不同。你應吾所求,實則亦是助吾達成所願。記住……”聲音漸漸飄渺,“力量……就在你手中……”
密神的氣息徹底消失了,彷彿從未出現過。
武麿呆呆地看著地上那把變得毫不起眼的短劍,內心翻江倒海。遷怒一把劍自然是愚蠢的,但那密神的話,像毒藤一樣纏繞上他的心。複仇……向那操縱一切的地母之神複仇?向背叛家族的布都姬複仇?這個念頭如同野火般灼燒著他。
他第一時間想去找守矢的神明大人解惑,但隨即又猶豫了。深更半夜,正是妖魔橫行之時,貿然打擾神明是否妥當?況且……此事牽扯密神與偽神,會不會為守矢神社引來災禍?思慮再三,他隻能頹然坐回床邊,拿起那把鈍重的短劍,指尖摩挲著粗糙的布條。
複仇?他真的有能力做到嗎?不僅僅是對力量的懷疑,內心深處,似乎還有一道無形的坎,讓他無法下定決心揮出那複仇之劍。對布都那殘存的、複雜的情感,與滔天恨意激烈地撕扯著他。
物部武麿沉浸在自己的痛苦與矛盾中,完全沒有察覺到,就在他將那柄短劍鄭重收好的瞬間,劍身背後,一道無形的、常人無法窺見的“門扉”悄然開啟,絲絲縷縷難以名狀的力量正源源不斷地灌注進那看似鈍拙的劍體之中……
次日清晨,武麿從混亂的夢境中驚醒。他下意識地看向枕邊放置短劍的地方,卻駭然發現,一個身影正靜靜地懸浮在床邊!
那是一位少女的幽靈。她有著如初雪般純淨的長發,穿著一身精緻卻又素雅得不染塵埃的白衣,周身散發著朦朧柔和的光芒。她的臉龐精緻卻毫無表情,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
“名字。”幽靈少女的聲音如同幽穀迴音,飄渺而直接。她纖細的手指,指向了武麿枕邊那把纏著白布的短劍。
武麿驚魂未定,脫口而出:“你……你是那把……布都禦魂劍的……?”
幽靈少女緩緩搖頭,聲音依舊毫無波瀾:“非吾名。吾初醒,便見你,當為吾主。”她環顧了一下武麿這間掛滿白布、素淨得近乎淒涼的屋子,“此地皆白,吾亦化白形。吾當……何名?”
武麿看著這突然出現的劍之幽靈,心中驚疑不定。這劍昨夜才被那“密神”變成這般模樣,今日竟生出幽靈?這究竟是福是禍?他看著幽靈那身與屋子融為一體的素白,又想起物部氏那已成廢墟的宅邸……一個名字鬼使神差地浮現在他腦海。
他沉默片刻,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察覺的複雜心緒,低聲開口:“白樓……從今往後,你便叫做‘白樓劍’吧。”
幽靈少女空洞的眼眸似乎微微轉動了一下,看向武麿。片刻後,她輕輕頷首,接受了這個名字:
“白樓……好。”
……
夜色濃重,物部武麿的居所內一片沉寂。他沒有絲毫睡意,盤膝坐在簡陋的草蓆上,目光沉沉,如同凝固的夜色。那把纏著陳舊白布的短劍,此刻正安靜地躺在他並攏的膝頭。劍身冰涼,觸感粗糙,卻彷彿帶著某種沉重的心跳,與他胸中翻騰的思緒隱隱呼應。
白樓,那位誕生自劍的幽靈少女,就靜靜地懸浮在他身側不遠處。她純白的衣裙在昏暗的室內散發著微弱柔和的光芒,像一小片凝固的月光。她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那雙空茫的眼睛偶爾會轉向武麿,又或者隻是無意識地掃過屋內垂掛的白色布幔。她沒有詢問主人為何不眠,隻是安靜地存在著,如同一個無聲的影子。
武麿的心神繃得很緊。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那個自稱“密神”的存在,今夜必定會再次降臨。他需要答案,需要力量。
果然,就在他念頭落下的瞬間,那個飄忽不定、帶著奇異回響的聲音,如同冰冷的絲線,再次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他的耳際:
“看來……你心裡已經做出選擇了?”
武麿的身體微微一震,下意識地握緊了膝上的短劍:
“……很奇怪。雖然我心中充斥著仇恨的火焰,但此刻……握著這把劍,反而感覺內心異常平靜。”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近乎死寂的澄澈。他側頭看了一眼身旁懸浮的白樓,少女空洞的眼神映不出任何情緒。“或許正是這種前所未有的平靜,才讓我看得更清楚——複仇,是我必須踏上的路!彆無選擇!”
“哦?決心倒是很堅定。那麼,你打算怎麼去做?就憑你手中這把……鈍劍?”聲音裡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戲謔。
“憑它……和我這條命!”武麿的語氣斬釘截鐵。
“嗬嗬嗬……”那笑聲如同夜梟低鳴,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刺耳,“一條命,一把鈍劍,就想撼動蘇我氏那樣的龐然大物?想挑戰站在他們背後的皇權?甚至……還妄想去撼動一位神明?”那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嘲弄,“物部武麿,你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些!”
武麿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握劍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密神的話像冰冷的錐子,刺破了他用仇恨勉強構築的壁壘,露出了底下深不見底的絕望深淵。蘇我氏的權勢滔天,皇族的力量深不可測,還有那位高高在上、庇護著蘇我馬子的“地母之神”……這些龐然大物,豈是他一個孤魂野鬼般的流亡者能撼動的?
巨大的無力感幾乎將他淹沒。他咬著牙,聲音乾澀而嘶啞:“……請密神大人……教我!”
“密神大人?嗬……”聲音似乎帶著一絲玩味,“若是讓你如今供奉的那位‘守矢大人’聽見了,不知她會作何感想?”
武麿猛地抬頭,眼中瞬間掠過驚駭!他投靠守矢神社尋求庇護,若被神奈子大人知曉他與這來路不明的“密神”有染……
“放心……”那聲音彷彿看透了他的恐懼,帶著一絲安撫,卻又更像是不屑,“她們聽不見的。吾所在之處,自有隔絕天地之能。”聲音頓了頓,回歸正題,“至於複仇的捷徑……吾確實可以指點於你。但能否抓住,全看你自己的悟性。”
武麿立刻挺直了腰背,神情肅穆,擺出最恭敬的姿態聆聽。白樓也似乎感受到了氣氛的變化,微微飄近了些,空洞的目光落在武麿身上。
“你可知,這方天地,並非你所見的那麼簡單?”聲音開始變得悠遠,如同在講述古老的箴言,“世人常道生死輪回,卻不知這輪回的根基,在於三個彼此交織卻又迥然不同的‘世界’。”
武麿屏住呼吸,全神貫注。
“其一,便是你所立足之地——‘現世’。”聲音清晰地吐出這個詞,“此乃生者之界,凡塵俗世。萬物生滅,流轉不息,如疾風過隙,瞬息萬變。這裡充滿了混亂、紛爭、**,如同一團糾纏不清的亂麻。若想在此界揮劍,劍須快,須猛,須銳不可當!唯有以雷霆萬鈞之勢,斬斷一切糾纏束縛,破開這紛亂的表象,方能直擊要害——這便是「現世斬」的真意!以力破巧,以快製亂!”
武麿的心頭猛地一跳。“現世斬”?斬斷現世的紛亂?他低頭看向膝上那把看似鈍拙的短劍,想象著它如何能擁有斬破亂麻的鋒芒?這與他之前想象的複仇方式似乎……截然不同。
“其二,謂之‘冥世’——亦是你此時立足之處。”聲音繼續流淌,帶著一絲森然,“此乃死者之歸所,魂靈徘徊之地。聽起來陰森可怖,是嗎?但究其本質,冥世實則是生與死輪轉不息的關鍵節點。無數靈魂於此迷惘、困頓、掙紮,沉淪於生前的執念與對來世的恐懼之中,如同深陷無邊的泥沼與迷霧。”
武麿聽著,不由得想象起自己家族覆滅時那修羅般的景象,無數族人的亡魂……他們是否也正困在那“冥世”的迷惘之中?
“若劍鋒指向冥世,其要訣便非蠻力,而在於‘斬破迷惘’!”聲音斬釘截鐵,“需以劍為引,洞察虛妄,破除心障,斬斷那束縛靈魂的無形枷鎖。唯有如此,方能穿透冥世的迷霧,觸及那輪轉的核心——這便是「冥想斬」!斬的不是肉身,而是魂靈深處的困惑與束縛。”
“斬破迷惘……”武麿喃喃自語,這個詞似乎觸動了他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他自己的心,不也正被仇恨與困惑所迷惘嗎?
“最後,便是那超脫於生死輪轉之外,永恒不變的‘常世’。”聲音變得飄渺而高遠,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嚴,“常世,乃永恒之淨土,不朽之境界。它既非生,亦非死,獨立於現世與冥世之上,卻又脫胎於兩者之間。它是時間的終點,也是萬物的歸宿。”
武麿聽得更加困惑了。永恒?不朽?這聽起來更像是神佛的境界,與他的複仇有什麼關係?
“常世本身,代表著一種絕對的‘存在’,一種永恒的‘規則’。它是不可被摧毀,不可被斬斷的終極概念。”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給武麿消化的時間,“然而,通往常世之路,卻並非無跡可尋。它需要藉由‘現世’的根基,穿過‘冥世’的輪轉,方能最終抵達那永恒的彼岸。”
武麿皺緊了眉頭,努力跟上這玄奧的概念。
“因此,若你的劍意指向那高高在上的‘常世’……”聲音陡然變得淩厲,“你無法直接斬斷永恒本身,但你可以——斬斷那通往常世的‘路’!斬斷它在現世的根基!斬斷它在冥世的輪轉!當支撐它存在的路徑被徹底斬斷,那看似永恒的‘常世’,其存在的根基便會動搖,其不朽的光環便會崩解!這,便是斬向常世之道的終極之法!”
一番話如同驚雷,在武麿腦海中炸響!斬斷根基?斬斷輪轉?動搖永恒?這……這簡直是顛覆了他所有的認知!這“捷徑”聽起來根本就不是凡俗的劍術,而是……近乎於道的玄奧境界!
“這……這……”武麿張了張嘴,隻覺得口乾舌燥,腦子裡一團亂麻。什麼現世的亂麻、冥世的迷惘、常世的永恒……這些概念太過宏大飄渺,與他想要手刃仇敵、血債血償的簡單複仇念頭相去甚遠。“密神大人所言……太過高深……武麿……愚鈍,實在難以理解這與我的複仇……有何關聯?”他艱難地問道,語氣中充滿了迷茫和挫敗。
“嗬……關聯?”那聲音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吾已將那‘捷徑’的入口指給你看了。至於如何踏入,如何理解這三界之斬與你要斬斷之物之間的聯係……”
聲音漸漸變得飄渺,如同即將消散的霧氣:
“……好好想想吧,物部武麿。用你手中之劍,用你此刻‘澄澈’的心,去思考——你究竟想要斬斷什麼?是仇人的頭顱?是家族的枷鎖?是背叛的怨恨?還是……那束縛著你靈魂的、名為‘命運’的絲線?”
“當你想明白的那一刻,你自然會明白,這三界之斬,便是你通向複仇,通向解脫,甚至通向……更高之處的鑰匙。”
聲音徹底消失了,隻留下最後的話語如同冰冷的咒語,在寂靜的房間裡久久回蕩。
“斬斷……什麼……”武麿失神地重複著,目光再次落回膝上那把名為“白樓”的鈍劍。冰冷的觸感從掌心蔓延,彷彿要凍結他的血液。密神的話語像一團巨大的、充滿誘惑又無比危險的迷霧,將他徹底籠罩。複仇的道路,似乎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也更加……深不可測了。
白樓依舊靜靜地懸浮著,她空洞的眼神似乎穿透了武麿,投向更深邃的黑暗。主人的困惑與掙紮,對她而言,或許隻是另一個無法理解的謎題。屋內,隻剩下燭火偶爾爆裂的細微聲響,以及物部武麿沉重而迷茫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