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第15章 屬於平凡之人的偉大陰陽術
蘆屋道滿拖著沉重的步伐,在漫遊整個上午之後,又一次回到了位於播磨國邊陲的家中。那與其說是個家,不如說是個依著山壁胡亂搭起來的棲身之所,木板牆飽經風雨,早已變了顏色,屋頂的茅草也稀疏得可憐,怕是下一場急雨就能讓它原形畢露。他推開那扇吱呀作響、幾乎要散架的木門,一股混合著塵土、黴味和草藥殘餘氣息的沉悶空氣撲麵而來,將他自離京時就鬱結在胸的那口濁氣堵得更嚴實了。
他把自己摔在冰冷的坐墊上,盯著蛛網密佈的房梁,京都之敗的一幕幕又不受控製地在腦中翻騰。九字真言發動時那沛然莫禦的力量感是真實不虛的,指尖流轉的靈光、周身鼓蕩的氣勁,都明確告訴他這絕非虛妄。可為什麼?為什麼一對上那個永遠一副雲淡風輕模樣的安倍晴明,自己所有的力量就像溪流彙入大海,雖激起些許漣漪,卻瞬間被那深不見底的從容所吞沒、化解?那種彷彿早已算定一切、遊刃有餘的態度,比任何淩厲的攻擊更讓道滿感到憋屈和憤怒。
還有那個叫冴月麟的妖怪少女……道滿閉上眼,就能清晰地記起她那雙清澈純淨、帶著些許擔憂的金色眼眸,以及那融入體內、驅散疲憊的溫暖生機之力。她分明那般善意,甚至有些過於單純,為何陰陽寮的人就像抓捕十惡不赦的重犯一樣,毫不容情地將她帶走?他幾乎能想象到冰冷沉重的鐐銬鎖住她纖細的手腕,陰暗潮濕的牢獄吞噬她的身影,各種審問、逼迫乃至更可怕的遭遇……而自己,這個口口聲聲要挑戰權威、要證明些什麼的人,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如同被無形屏障隔絕在外,無能為力。這種無力感比敗給安倍晴明更讓他感到刺痛。
“該死的世道!”他煩躁地低吼一聲,一拳砸在身側。近來,人與妖衝突加劇的訊息不斷傳來,許多偏遠村落都遭了殃。在道滿看來,這全是陰陽寮那套蠻橫高壓政策種下的惡果——不分青紅皂白地清剿、打壓,將那些原本或許還能勉強相安無事的妖怪逼到了絕境,他們豈能不奮起反抗?而最終承受這反噬苦果的,永遠是那些最底層、最沒有自保能力的平民百姓。可悲的是,普通人受了害,心生恐懼,自然更加依賴和信奉能“保護”他們的陰陽寮,奉獻上最後一點錢糧,這簡直成了一個無法掙脫的絕望迴圈。
胸中鬱氣難舒,屋內狹小窒悶,他猛地起身,拉開門,幾乎是逃也似的衝了出去。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他沿著崎嶇不平的鄉間土路漫無目的地走著,任由山間的風吹亂他的頭發,希望能帶走一些心頭的焦灼。
不知不覺,他走出了很遠,日頭已然西斜,將他的影子在田埂上拉得老長。轉過一個生著幾棵歪脖子老鬆的山口,前方地勢略緩,一個看起來十分貧瘠的小村落依著山坡散佈。然而,此刻村口卻黑壓壓聚滿了人,哭喊聲、哀求聲、嚴厲的嗬斥聲混雜在一起,撕破了黃昏應有的寧靜。道滿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加快腳步,小跑著趕了過去。
擠進人群,隻見五、六名身著統一黑色服飾、腰佩寒光閃閃長刀的武士,麵色冷峻如鐵,正毫不留情地從一群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村民中間,強行拖拽出三個麵色惶恐、奮力掙紮的年輕後生。那幾個青年臉上寫滿了恐懼、不甘以及對未來的茫然。周圍的村民,大多是頭發花白的老人、瘦弱憔悴的婦女和懵懂驚恐的孩童,將他們緊緊圍在中間,苦苦哀告,聲淚俱下。
“大人!行行好啊!求求您發發慈悲!不能再帶人走了啊!”一位腰背佝僂得幾乎直不起來的老嫗,撲倒在地,死死抱住一名武士的腿,哭聲嘶啞,“上次……上次征糧,家裡已經一粒米都不剩了,全靠挖野菜過活……阿茂是家裡唯一的頂梁柱,他要是被帶走了,我們老兩口和那還沒斷奶的小孫子……可就隻有死路一條了啊大人!”淚水混著泥土,糊滿了她滄桑的臉。
“求求諸位大人,寬限些時日吧!我們就是不吃不喝,砸鍋賣鐵,也一定想辦法把酬勞湊上!求求你們了!”一個看起來是村中長者的老人,不住地向為首的武士行禮,身體因激動和恐懼而劇烈顫抖。
為首的武士身形高大挺拔,麵容棱角分明如同刀削,眼神銳利如鷹隼,雖然並未對村民動粗,但語氣冰冷堅硬,毫無轉圜餘地:“此話我已重申多次。此非尋常錢帛債務,乃陰陽寮定下的規矩。諸位大人奉命前來驅除妖患,耗費心神法力,豈能無功而返?你村數次呈請,事後皆以種種緣由推諉酬勞。若此風一開,人人效仿,陰陽寮威嚴何在?秩序法度何存?今日帶人回去,亦是依律行事,以儆效尤。待你等湊足款項,人自然平安送回。”
道滿在一旁聽得真切,怒火如同被澆了油的乾柴,轟地一下直衝頂門。又是陰陽寮!他猛地推開前麵的人,一個箭步插入武士和村民之間,張開雙臂,如同一堵牆般攔在中間,因極致的憤怒而聲音微微發顫:“都給我住手!你們這算哪門子的道理?!!”
武士們被這突如其來的阻攔弄得一怔,右手下意識地緊緊按上刀柄,警惕地打量著這個穿著破舊狩衣、風塵仆仆、看起來絕非陰陽寮所屬卻敢強出頭的年輕人。“放肆!你是何人?安敢阻撓公務!”
“公務?”道滿嗤笑一聲,笑聲裡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譏諷和憤怒,他手指著周圍那些瑟瑟發抖、滿臉絕望的村民,“欺壓這些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連活下去都艱難的普通人,就是你們奉若圭臬的公務?妖怪為禍鄉裡,難道是這些隻求一口飯吃的農夫願意看到的嗎?你們陰陽寮,坐享朝廷俸祿,壟斷術法典籍,占據靈山福地,除妖安民,扞衛一方平安,難道不是爾等分內之責?如今倒好,反過來向這些最該被你們保護的人索取重金,拿不出就要抓人抵債?!安倍晴明在京都高堂廣廈之中享受萬民敬仰,就是教你們這樣行事的?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無恥之尤!”
他積壓已久的憤懣、不甘,對體製的憎惡、對不公的怒火,在此刻徹底爆發出來,言辭犀利如刀,毫不留情地撕扯著那層看似光鮮的遮羞布:“就是因為你們高高在上,把持力量,視高深術法為私產、為禁臠,不肯將其傳授給真正需要它來保護自己的人,才導致如今這絕望的局麵!普通人手無寸鐵,麵對妖物隻能絕望等死,或是耗儘家財、甚至欠下巨債來求你們出手,然後被你們層層盤剝!你們不願承擔起真正的、普惠大眾的責任,卻把代價毫無人性地轉嫁給這些最弱小、最無助的人!這就是你們京都貴人整日掛在嘴邊的‘法度’和‘正義’?!我呸!”
為首的武士臉色徹底陰沉下來,眼中寒光閃爍,手已緊緊握住刀柄:“狂悖之徒!休得在此妖言惑眾,詆毀陰陽寮清譽!規矩既定,豈容你這山野村夫置喙!立刻讓開,否則休怪我等刀劍無情,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好大的官威!”道滿正在氣頭上,熱血上湧,胸中一股悍勇之氣勃發,毫不退縮。他甚至沒有結完整手印,隻是心念疾轉,體內掌握的九字真言之力已本能般隨之澎湃湧動。一股無形的、卻足以令人心悸的氣勢以他為中心陡然擴散開來,激得地麵塵土旋轉飛揚,吹得他額前碎發激烈拂動,狩衣下擺獵獵作響。
武士們見狀,瞳孔微縮,心知遇到了真正的修行之人,不再猶豫,低喝一聲,幾人同時拔刀出鞘,雪亮刀光在夕陽餘暉下劃出數道冷厲致命的弧線,從不同角度、配合默契地向他劈、砍、刺來,動作迅捷狠辣,帶起呼呼風聲,顯是經過嚴格訓練的精銳。
若是京都之戰前的道滿,麵對如此訓練有素的圍攻,恐怕難免手忙腳亂,險象環生。但此刻,九字真言的奧義在他心間如水銀瀉地般自然流淌。他目光一凝,竟未曾完整念誦真言,雙手已如穿花蝴蝶般疾速變幻,引動體內靈力。
“兵!”
內息運轉,生命力瞬間勃發流轉,腳下步伐驟然變得輕靈詭異,間不容發地避開正麵劈來的淩厲兩刀,身法速度比以往快了何止一籌。
“鬥!”一股遇強愈強、悍勇無畏的洶湧鬥誌沛然而生,側身精準切入一名武士中路空隙,手刀並指,裹挾著微弱卻凝實的靈光,狠厲精準地劈在其持刀手腕脈門上。那武士頓覺整條手臂如遭電擊,痠麻劇痛直衝腦門,悶哼一聲,五指不由自主地鬆開,佩刀“哐當”一聲墜落在地。
“者!”靈台清明,感知瞬間變得異常敏銳擴充套件開來,身後另一名武士悄無聲息、毒蛇般刺向後心的偷襲,在他擴張的感知中卻如慢動作般清晰無比。他甚至無需回頭,擰腰反手一肘,力道凝聚於一點,時機角度刁鑽無比,正中對方毫無防護的軟肋。
兔起鶻落,電光石火!就在圍觀眾人幾乎沒看清發生什麼的刹那,幾名精銳武士竟被他以這種簡單直接、粗暴高效卻又帶著奇異韻律的方式儘數打翻在地,武器脫手,人人帶傷,躺在地上痛苦呻吟,一時竟難以爬起。他們眼中充滿了驚駭、茫然與難以置信,完全無法理解這個看似落魄潦倒的年輕人,為何擁有如此詭異莫測、卻又淩厲無匹的力量。
村民們也徹底驚呆了,張大嘴巴,鴉雀無聲地看著這個如同天降神兵般的年輕人,忘了哭泣,忘了哀求,彷彿看到了救世主。
道滿站在那裡,微微喘息,胸膛起伏,環視地上狼狽不堪的武士,聲音冰冷得如同臘月寒風:“滾回去!告訴派你們來的人!今日之事,是我蘆屋道滿一人所為,與這些村民毫無乾係!若想尋仇,儘管放馬過來找我蘆屋道滿!最好讓那安倍晴明親自來!我倒要再領教領教,他除了躲在京都的繁華堆裡享受尊榮、玩弄權術,到底還有什麼真本事!其他人來,不過是自取其辱,枉送性命!”
他這番話說的擲地有聲,既是將所有的麻煩和責任攬於己身,避免這些弱小村民遭受後續的報複清算,更是再一次向那個他視為一生之敵、代表著一切不公與壟斷的男人,發出了充滿桀驁不馴與決絕意味的挑戰。
武士們相互攙扶著爬起來,撿起兵器,深知遠非對方敵手,留下幾句色厲內荏的狠話,便狼狽不堪、步履蹣跚地匆匆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山路拐角。
死裡逃生的村民們愣了片刻,隨即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湧了上來,將道滿團團圍在中心,千恩萬謝,感激涕零。幾位老人激動得老淚縱橫,又要跪下道謝。道滿慌忙彎腰,用力將他們一一扶起,連聲道:“使不得!老人家,使不得!快請起!”
看著那一張張飽經風霜、刻滿苦難、此刻卻寫滿劫後餘生與最樸素真摯感激的臉,看著他們眼中重新燃起的、名為希望的火苗,一個醞釀已久、甚至連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的念頭,此刻如同被點燃的野火,在他心中瘋狂滋長、蔓延,變得無比清晰、堅定、熾熱!
安倍晴明和他所代表的那一套,高高在上,壟斷力量,視眾生為芻狗,根本就是錯的!是一條走不通的死路!是一條隻為維護少數人特權而存在的邪路!
他要證明,自己的路纔是對的!力量,不應該被鎖在深宮高閣,不應該被壟斷在少數人手中!它應該像陽光雨露一樣,灑向每一個渴望保護自己、保護家園、保護所愛之人的普通人!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將天地間所有的勇氣與決心都吸入肺中,然後轉向所有村民,聲音因激動而格外洪亮,在山穀間回蕩,震撼著每一個人的心靈:
“諸位鄉親父老!你們都親眼看到了!也親身經曆了!那些所謂的‘大人’,那些所謂的‘規矩’,根本靠不住!求人不如求己!指望彆人,永遠不如自己手裡有力量!”
他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火焰,緩緩掃過每一張望向他的、充滿期盼與依賴的臉:“從今日起,我蘆屋道滿,就留在你們這裡!但凡是我懂的,隻要你們願意學,隻要你們想擁有力量保護自己的家、自己的村子、自己的親人!我就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
“我不收你們一枚銅錢!不論你們是貧是富,是貴是賤!哪怕你們覺得自己蠢笨如牛,隻有一丁點兒學東西的緣分,都可以來找我!我蘆屋道滿的大門,永遠向想要變強、想要守護的人敞開!”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亢,充滿了近乎狂熱的信念與不容置疑的決心:“我要讓所有人都看清楚,斬妖除魔、守護家園的力量,不是京都那些老爺們的專屬!陰陽術,也絕不是隻有他們那些血脈高貴、師承名門之人才能觸碰的秘密!我蘆屋道滿今日在此開創的‘播磨流’陰陽術,將會是為守護而生、為平民而存的實用之道!是為每一個被壓迫、被忽視的普通人爭取生存權利的力量!”
“終有一天,我們會證明,他們那套陳舊、腐朽、隻為權貴服務、視普通人如草芥的破爛規矩,早該被徹底砸爛,掃進曆史的垃圾堆!新的時代,應該由掌握了自己力量的普通人來開創!”
村民們先是死一般的寂靜,被這石破天驚的宣言所震撼,隨即,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浪潮般的感激聲、激動的哭泣聲猛地爆發出來,響徹雲霄。他們太需要一絲希望了,太需要一點點能真正攥在自己手中的力量了!哪怕隻是能嚇跑最弱小妖怪的一張符、一句咒,對他們而言,也是黑暗絕望中的一盞明燈,是能繼續掙紮著活下去的寶貴依仗!
就這樣,蘆屋道滿真的在這個貧瘠苦難的小村莊留了下來。村民們熱情地幫他尋了一處廢棄已久、但主體結構尚存、勉強能遮風擋雨的破屋。道滿自己動手,和幾個感激涕零的年輕人一起,砍樹除草,修補牆壁,更換茅草,總算有了個簡陋的落腳和傳授技藝之所。
他甚至連牌匾都沒做,隻用木炭在一塊破木板上歪歪扭扭寫了“播磨流”三個字,掛在了門口。
最初的日子,道滿充滿了近乎盲目的激情與巨大的成就感。他將自己這些年來四處搜尋、刻苦鑽研、無數次失敗、甚至從某些來路不正、殘破汙損的古籍殘卷中絞儘腦汁破譯領悟來的知識,不管其來源是否正統,不管其本身是否完整或有隱患,儘可能簡化、拆解、改造,變成這些幾乎全是文盲、理解能力有限的村民們能聽懂、能模仿、能“速成”的樣子,傾囊相授。
他教他們辨認山野間最常見、具有微弱靈力的草藥,如何采摘、晾曬、研磨成粉,雖然效果甚微,但至少是個開始。
他極其耐心地一遍遍示範最基礎的符咒線條,如何運氣於筆尖(哪怕他們根本不懂什麼是“氣”),如何將那些粗糙的硃砂混合著獸血(有時甚至是他們的指尖血)塗抹在黃麻紙(甚至隻是較平整的樹皮)上,繪製出那些線條歪扭、靈力微弱卻或許真能起效的護宅符、驅邪符。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教他們念誦那些音節古怪、他自己也未必完全明瞭其深層含義與完整儀軌、但卻似乎能更快引動外界能量的短咒。他強調發音要準確,要帶著“意念”,至於什麼是“意念”,他則簡化成“拚命想著你要達成的目的”。
當他看到那些曾經麵對肆虐的妖物隻能閉目等死、或跪地哀求的婦孺老弱,手中緊握著自己繪製的、硃砂都未必均勻的符紙,結結巴巴卻充滿決心地念誦咒語,第一次成功地將一隻窺伺雞舍的弱小精怪(或許隻是一隻稍微強壯點的黃鼠狼)驚走時;當他看到那些村民臉上那種混雜著難以置信、狂喜、激動乃至熱淚盈眶的表情時,道滿的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澎湃洶湧的暖流和巨大滿足。這種實實在在的改變,這種賦予他人力量的成就感,遠比在京都挑戰安倍晴明失敗後的虛無與挫敗感,要充實百倍、千倍!
“看到了嗎?安倍晴明!你和你那套僵死的、隻為少數人服務的規矩做不到的事,我蘆屋道滿做到了!我用我的方式做到了!”他時常在心中如此自豪地呐喊,胸膛因激動而起伏。
然而,隱患的苗頭,也很快如同雨後竹林裡的筍苗,悄然浮現。聞名前來求學的普通人數量遠超預期,很快擠滿了他的破屋和小院。這些人資質普遍低下得可憐,絕大多數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理解能力極其有限,對於需要精細操控精神和靈力的術法,學習起來更是困難重重。
而道滿自己本就是野路子出身,靠著驚人天賦、一股不服輸的狠勁和運氣才摸索至今。許多術法的底層原理、能量迴圈、禁忌反噬,他自己都是一知半解,甚至完全不懂,更談不上用係統、嚴謹、循序漸進的方式去教導他人。他的知識體係本身就是破碎的、功利的、充滿試驗和冒險性質的。
為了追求“實用”、“速成”,為了儘快看到“成效”來證明自己道路的正確,為了滿足越來越多村民急切的需求,他不得不大幅壓縮甚至完全跳過那些枯燥卻至關重要的基礎理論教誨和心性淬煉。他的教學變得極度功利化和碎片化,隻專注於灌輸那些“馬上能用”、“看起來厲害”、“能嚇跑妖怪”的招式。係統性的靈力修煉?沒有!深奧的易理八卦?太複雜,跳過!修身養性、持心守正?那是什麼?能當飯吃嗎?
有時遇到難以簡化教授的術法,或是效果不佳時,他會絞儘腦汁,甚至不惜劍走偏鋒,想出一些取巧的、便捷的、卻可能暗藏巨大隱患的辦法——
比如,教導村民收集墳頭夜露、老棺鏽釘、甚至戰場遺骨等容易獲取卻蘊含濃烈陰穢死氣的東西,作為加強符咒瞬時威力的“催化劑”,卻忽略了這些材料對使用者自身氣血心性的長期侵蝕。
比如,大幅度簡化甚至魔改咒語,隻追求那幾個關鍵音節能否快速引動外界力量(無論那力量性質如何),卻完全忽略了正統咒語中用於安撫調和、避免反噬、保護施術者的完整儀軌和禱言。
再比如,偷偷傳授一些藉助憤怒、恐懼、怨恨等激烈負麵情緒來短暫激發自身潛能、提升術法威力的小技巧,並美其名曰“心意夠誠,力量就強”。
“老師……這個咒語唸完之後,總覺得心裡發慌,手心冒冷汗,晚上還老是做噩夢,夢見……夢見好多黑影……”一個有幾分敏感體質的年輕學徒,曾怯生生地、猶豫地向他反映。
“怕什麼!膽子這麼小怎麼行?”那時的道滿,或許正忙於構思另一個更具攻擊性的術式簡化方案,或被其他學員的瑣事纏身,不耐煩地揮揮手,甚至帶著幾分訓斥的語氣,“效果大不就行了?能乾掉害人的妖怪,保護你的家人和糧食,纔是頂頂要緊的!彆學京都那些人,儘搞些虛頭巴腦、裝神弄鬼的繁文縟節!咱們播磨流,講究的就是實在、好用!”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所開創事業的初步“成功”和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中,被村民們的感激和依賴所包圍,絲毫沒有意識到,這種隻重術之“形”、忽視道之“本”,隻追求力量的速成與實用、完全放棄心性引導與根基打磨的傳授方式,就像是在一片流沙之上修築堡壘,華麗的外表下,基礎早已千瘡百孔。他太急於證明自己,太渴望快速積累起足以撼動京都那座高塔的資本和聲望,卻在不知不覺間,為自己親手開創的“播磨流”,掘下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通往黑暗深淵的陷阱。
一些本就心術不正、或是因為家人被害而充滿仇恨、或是單純渴望不勞而獲獲取力量的人,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些術法中易於獲取、難以約束且帶有明顯偏斜性質的破壞性力量,以及道滿教學體係中存在的巨大漏洞。他們如饑似渴地隻學習那些最具殺傷力、最詭異、最“高效”的部分,對那些少得可憐的、需要平和心境、導人向善的基礎提醒則嗤之以鼻,甚至暗中嘲笑道滿的“迂腐”和“天真”,認為他根本不懂如何真正“使用”這些力量。
道滿偶爾察覺某些學員心性不對,或是施展的術法帶著令人不安的邪氣,也會板起臉訓斥幾句,但往往收效甚微,對方表麵唯唯諾諾,轉身依舊故我。他太忙了,要指導的人太多,要“研發”的實用術法更多,還要應對周邊村落聞訊而來的人。他內心深處甚至有一種天真的樂觀和固執的信念:隻要力量的初衷是為了“保護”,是為了對抗不公,是為了讓弱者有自保之力,那麼具體手段激烈一些、瑕疵一些,又有什麼關係呢?總比毫無反抗之力、任人宰割要強!他相信“實用”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他並不知道,這些看似微小的妥協、這些急功近利的疏漏、這些被刻意忽略的警告,就像一顆顆被深埋於肥沃黑暗土壤中的毒種。在未來的歲月裡,它們將會悄無聲息地吸收著世間的負麵情緒、**與仇恨的養分,破土而出,瘋狂滋長,最終將他所開創的、本意為守護的“播磨流”,扭曲、拖拽向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使其在許多知情者口中,變成了與“急功近利”、“邪異詭道”、“危險異端”、“心術不正”緊密相連的代名詞。
而此時的他,隻是望著那些因為掌握了微弱力量而歡欣鼓舞、對他感恩戴德、奉若神明的村民,信心空前膨脹,隻覺得前途一片光明,彷彿已經能看到自己打破壟斷、普傳道法、門下英才輩出、最終青史留名的那一天。
他與安倍晴明,以及其所代表的一切——那種強調正統、嚴謹師承、森嚴規矩、循序漸進、維護現有秩序的力量體係,從最根本的理唸到實踐的道路,已然徹底決裂,南轅北轍,再無調和可能。一場源於不同道路選擇的漫長對峙,就此埋下了深重的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