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第20章 鷸蚌相爭
殯宮之內,肅殺之氣。
唯有長明燈混著誦經聲響,火苗在幽暗中微微跳動,將跪坐守靈之人模糊的身影投映在掛滿白幡的牆壁上,拉長又縮短,扭曲不定。濃鬱的薰香,混合著昂貴的沉香木與某種刺鼻的藥草氣息,霸道地填充著每一寸空間,試圖掩蓋棺槨中散發出的、更為原始的、屬於死亡本身的冰冷味道。
藤原師輔與他的兄長——左大臣藤原實賴,以及藤原忠平一脈的其他嫡係和近支子弟,皆身著染墨般深沉的喪服,跪坐在冰冷的蒲團之上。他們的背脊挺得筆直,姿態無可挑剔,如同廟宇中供奉的木雕神像,無聲地守護著屏風後那位已然冰冷的龐然大物——藤原忠平。這位曾經一言可決生死、翻手間攪動天下風雲的關白太政大臣,此刻闔上了那雙曾洞悉無數陰謀詭計的眼眸,隻剩下永恒的沉寂。權力的巔峰,終究無法逾越生死的界限。
表麵望去,藤原家這艘巨艦似乎依舊堅不可摧。皇宮深處,穩居中宮的藤原穩子,終究是藤原家血脈澆灌出的花朵,天然是家族最堅實的壁壘。年輕的成明陛下尚未徹底親政,那至高無上的權柄,暫時還由藤原家代為執掌。朝堂之上,從掌控機要的納言、參議,到手握實權的地方國司,密密麻麻編織著一張看不見的網,網線上綴滿了藤原家的門生故吏、姻親黨羽。左大臣實賴,位高權重,素有沉穩持重之名;右大臣師輔,亦是精明強乾,兄弟二人同列朝班之首,彷彿一根藤上結出的兩顆碩果,足以穩住這新舊交替之際的任何風浪。
然而,師輔的心底,卻如同這殯宮般幽暗冰冷。他太瞭解自己的兄長實賴了。那張敦厚方正的麵孔下,隱藏著比他更為深諳、更為老辣的權術手腕。平日裡兄友弟恭,言笑晏晏,可一旦涉及核心利益,實賴那雙看似溫和的眼睛便會瞬間斂去所有溫度,變得如同鷹隼般銳利,出手更是精準無情,不留餘地。更何況,左大臣之位天然便壓右大臣一頭!論年齡,實賴居長;論資曆,實賴亦早他一步踏入權力圈。父親生前那些隱形的、龐大到令人窒息的政治遺產——那些盤根錯節的人脈、那些深埋於各處的暗樁、那些足以左右朝議的“公卿清議”——必然會如同百川歸海般,優先流向實賴那頭!憑什麼?!僅僅因為他比自己早出生那麼幾年?!這如鯁在喉的不甘,日夜啃噬著師輔的心。
他不由得想起父親臨終前的光景,病榻前光線昏暗,彌漫著濃重的藥味。老人枯槁的手緊緊抓住錦被,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可那雙深陷眼窩中的瞳孔,卻異常清明,彷彿能穿透人心,將他們兄弟幾人內心那點隱秘的算計看得清清楚楚。他艱難地喘息著,一字一頓地告誡,聲音雖破碎,卻重若千鈞:「藤原家……內部……縱有齟齬,亦屬……家事!麵對外敵……源、橘、平……那些虎視眈眈的餓狼……務必……鐵板一塊!絕……絕不能顯露一絲裂痕!否則……便是……自取滅亡!」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師輔在心中將這八個字翻來覆去地咀嚼,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上。他精通史書,深諳權謀,這道理他豈會不懂?正因為懂,那份被硬生生壓下去的不甘才更加灼熱,如同地底奔湧的岩漿,時刻尋找著噴發的裂隙。他不想做那隻被鉗住的鷸,更不想做那隻被啄食的蚌!他渴望成為那個穩坐船頭、坐收漁利的漁翁!
守靈的時光被無限拉長,枯燥的禮儀、壓抑的氣氛以及對未來的焦慮,幾乎榨乾了所有人的精力。師輔感到小腹一陣隱隱的脹痛,他極力維持著麵上的肅穆,不動聲色地向兄長實賴及其他人微微頷首示意,隨即以一種符合貴族禮儀的、極為緩慢而謙恭的姿態,弓著背,腳步輕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這片令人窒息的靈堂。
殿外的夜風帶著深秋特有的凜冽,猛地灌入他的鼻腔和肺腑,讓他昏沉的頭腦為之一清,卻也激得他打了個寒噤。他快步走向偏僻處解決內急,溫熱的液體排出,帶走了一絲身體的緊繃感。他整理著喪服寬大的袖口和下擺,目光習慣性地掃過庭院角落用作點綴的一叢茂密虎杖。視線掠過時,動作卻驟然停滯。那叢虎杖投下的陰影……似乎過於濃重了?而且……就在剛才那一瞥間,那陰影的邊緣,彷彿極輕微地……蠕動了一下?
是守夜帶來的疲憊,導致自己眼花了?還是這殯宮附近陰氣太重,自己產生了幻覺?
然而,自從經曆過上次那場如同夢魘般的“拜訪”——那個自稱“八雲白”的妖怪借著百鬼夜行的勢頭,帶著刺骨的殺意毫不掩飾地對他進行威脅——師輔的神經就變得如同驚弓之鳥,對任何一絲異常都敏感到了極點。他強行壓下心頭的悸動,停下腳步,麵向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氣音,卻帶著一種銳利:“何人藏匿於此?出來!”
他袖中的手,已不自覺握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短暫的死寂。
然後,一個帶著明顯戲謔、卻又清晰得彷彿直接在他顱骨內回蕩的聲音,從那片陰影的核心處悠然響起:“嘖,這份警覺性,倒是比你們府上那些花裡胡哨、華而不實的結界強上不少。值得誇獎一句,右大臣殿下。”
語氣輕鬆隨意,彷彿隻是在點評牆上一幅稍顯拙劣的畫作。
隨著這聲音,一個身影毫無征兆地從那片陰影中“析”了出來,如同濃墨滴入清水又瞬間凝固成形。他就站在距離師輔不過五六步遠的地方。月光吝嗇地灑下一點慘白,映照著他臉上覆蓋的那個狐狸麵具——麵具的線條異常扭曲,似笑非笑,眼洞處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在昏暗光線下泛著不祥的微光,遮住了上半張臉,隻露出線條利落、在月色下略顯蒼白的麵板、帶著一抹若有若無弧度的薄唇。他身上裹著一襲深得近乎吞噬所有光線的衣物,布料質地奇特,沒有任何反光,完美地融於夜色,唯有那突兀的麵具和露出的半張臉,昭示著非人的存在。
這個聲音!這個麵具!
師輔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瞬間炸開,直衝天靈蓋!渾身的血液彷彿在刹那間凍結成冰,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冰冷巨手狠狠攥住,瘋狂地、失序地擂動著,幾乎要衝破胸腔的束縛!是他!那個“八雲白”!
他……他怎麼敢?!他怎麼敢在這舉國哀悼、藤原家戒備森嚴的重地現身?!難道……難道上次未能達成目的,這次是專程來……取他性命的?!在父親剛剛咽氣的夜晚?!
極致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四肢百骸都僵硬麻木。但畢竟政壇沉浮已久、無數次刀尖起舞的經曆,早已將某些本能刻入了骨髓。那幾乎要衝破喉嚨的尖叫,被一股更強大的求生意誌死死扼住!他幾乎是憑借著肌肉記憶,猛地深吸了一口帶著寒意的空氣,強行抽動臉上的肌肉,努力讓表情定格在一種貴族麵對“非常之物”時應有的、帶著距離感的、禮節性的驚訝之上(儘管他內心翻江倒海,隻想不顧一切地呼喊護衛)。他甚至逼迫自己,對著那非人的存在,微微欠身,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貴族禮儀:“原……原來是尊駕蒞臨。未曾遠迎,失禮了。不知尊駕於此時此地……駕臨我父停靈之所,有何……賜教?”
“八雲白”——星暝,麵具後的目光似乎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師輔這強撐出來的鎮定姿態,喉嚨裡溢位了一聲低沉而短促的輕笑,如同夜梟啼鳴:“賜教?言重了。上次造訪貴府,行事有些匆忙,手段嘛……或許略顯直接,想必讓右大臣殿下受驚不淺,夜不安枕了吧?”
他那“略顯直接”幾個字說得輕描淡寫,“此番前來,特為上次的……些許‘冒昧’,表達一下歉意。驚擾了殿下的清淨,望祈海涵。”
那“歉意”二字,說得毫無誠意,更像是一種冰冷的嘲諷。
師輔的心瞬間沉到了萬丈深淵。道歉?一個擁有如此詭異莫測、視人間規則如無物力量的妖魔,會為了“驚嚇”到他而專程跑來道歉?這比對方直接亮出爪牙更讓他感到毛骨悚然!這背後必然隱藏著更為恐怖的目的!他臉上的肌肉僵硬地再次抽動,努力向上拉扯嘴角,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謙遜笑容:“尊、尊駕實在太客氣了。不知者……不怪。況且……那日也……也是在下有所怠慢……實乃我藤原家之過……”
他將姿態放得極低,甚至不惜自汙家門,隻求不要觸怒眼前這尊煞神。
“哦?右大臣殿下如此寬宏大量,倒顯得我有些小氣了。”星暝的語氣帶著一絲虛偽的讚許,麵具下的目光似乎閃爍著狡黠的光,“那麼,為了彌補我的‘過失’,或者說,為了表達我的‘誠意’,或許我們可以……重新談一筆小小的交易?一筆對你我雙方,都有莫大好處的交易?”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魔力,如同毒蛇吐信,“我們可以動用一些……超越凡俗的小手段,幫助你得到你內心深處最渴望的東西。那個……真正意義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讓它不僅僅是你兄長手中的玩物?甚至……確保你的血脈,在未來也能如同磐石般,穩穩地坐在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上,無人可以撼動?”
藤原師輔內心稍稍動搖,臉上竭力維持著困惑和一絲恰到好處的“聽不懂”,聲音帶著貴族特有的矜持和警惕:“尊駕此言……恕在下愚鈍,未能領悟……其中深意?”畢竟他也不是沒與這些妖魔合作過,儘管結果大多是不儘人意——但這一次,他總覺得,對方是帶著誠意來的。
“嗬嗬,何必裝糊塗呢?右大臣殿下。”星暝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語氣驟然變得鋒芒畢露,再無半分虛飾,“開啟天窗說亮話吧。我們的要求,簡單到不值一提。當你坐下那象征至高權力的位置時——”
他做了一個虛握的手勢,“隻需動用你的權柄,廢除掉目前朝廷針對我等族群頒布的所有清剿令、討伐令,以及那些令人作嘔的‘祓禊’高壓政策。讓人類的地盤……重新對我們敞開懷抱。隻要你做到了這一點,並且牢牢地維持住它……”
星暝的聲音再次變得低沉而充滿誘惑,“我們不僅能幫你坐上那個位置,甚至能幫你清理掉你通往權力巔峰之路上……所有礙眼的絆腳石。甚至……更進一步!”
他用詞狠辣,“讓你的血脈,世世代代,都能沐浴在權力的陽光下!如何?”
他丟擲了惡魔的果實。
**裸的勾結!藉助妖魔之力,鏟除政敵(首當其衝很可能就是他的兄長!),登頂權力之巔,代價是出賣人類的利益,為妖魔大開地獄之門!這是飲鴆止渴!也是前幾次他們企圖達成的合作目標!
然而……那權力的誘惑是如此甘美,如此真實!師輔毫不懷疑他們確實擁有兌現部分承諾的力量!更讓他心臟狂跳的是,對方提出的合作模式——先給予扶持,後收取報酬!這其中的操作空間……簡直大得難以想象!如果……如果自己能巧妙地利用對方的力量掃清障礙,登上巔峰,然後再……藉助陰陽寮乃至整個朝廷的力量,翻臉不認賬,甚至反過來設下埋伏,將這夥妖魔一網打儘……?
這個陰暗的想法剛剛萌芽,甚至還沒來得及在他腦中完全成形,星暝那冰冷徹骨、彷彿能凍結靈魂的聲音便如同冰錐般刺來:“奉勸殿下,趁早打消那些愚蠢的、關於背叛的念頭。如同你們人類常說的,‘請神容易送神難’。我們既能將你捧上雲端,自然也有千萬種法子,讓你摔得粉身碎骨,連同你的血脈後裔,一同化為齏粉!”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非人的殘酷和絕對的自信,“對付背信棄義之徒,我們有的是比你們人間最惡毒的詛咒還要徹底、還要痛苦萬倍的手段。那種痛苦……會讓你後悔來到這個世界上。”
話語中的惡意毫不掩飾。
師輔同樣毫不懷疑對方能做到!這絕非虛言恫嚇!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喪服下的裡衣,黏膩冰涼地貼在麵板上。他立刻將所有陰暗的算計強行壓下,臉上努力維持著順從和惶恐,沉默著,身體微微顫抖,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彷彿在進行著無比激烈的思想鬥爭。靈堂內隱約傳來的誦經聲,在此刻顯得如此遙遠。良久,他才彷彿用儘了全身力氣,聲音乾澀嘶啞地擠出幾句話:“若……若尊駕真能……助我達成夙願……此事……確非……不可商議。然……事關社稷安危,牽連甚廣,非……非一朝一夕可決……需……需縝密謀劃,步步為營……方能……”
“謀劃?當然需要謀劃。”星暝打斷了他帶著明顯拖延意味的言辭,“不過,千裡之行始於足下。現在,就有一個小小的‘步伐’,需要殿下立刻邁出。以此,作為我們雙方合作誠意的基石,也是對你這位未來‘掌舵者’能力的一次小小驗證。”
他刻意強調了“掌舵者”三個字。
師輔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不詳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他艱難地吞嚥了一下:“請……尊駕示下。”
“很簡單。”星暝的語氣輕鬆得如同在吩咐仆役,“動用你那右大臣的職權威望,在平安京內為我們提供一些小小的‘方便’,協助一小部分……對我們雙方合作都‘至關重要’的朋友,悄悄地、不驚動任何人的,進入這座繁華的都城。”
他停頓片刻,似乎在欣賞師輔瞬間煞白的臉色,“放心,他們都很‘守規矩’,不會惹是生非,隻是有‘必要’才來。隻要他們順利入城,安頓下來,這第一步就算你完美達成。這,也是你展現價值的第一步。”
“至關重要”、“守規矩”、“必要”這幾個詞,被他刻意咬得很重。
掩護妖怪潛入京都?!上次百鬼夜行的恐怖景象如同最血腥的畫卷在他腦中轟然展開——火光映照下殘缺的屍體、普通人絕望的哭嚎、陰陽師燃燒生命發出的最後嘶吼……
“尊、尊駕!此事實乃……實乃……萬萬不可!京都守備森嚴,陰陽寮精銳日夜巡視不休,如今更有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四大結界,更有天皇陛下禦筆親書命名的‘五芒星’大結界覆蓋全城!莫說‘潛入’,便是靠近都難如登天!稍有差池……行藏敗露……不止在下身死族滅,便是尊駕的諸位‘朋友’……也恐有滅頂之災啊!”
他將後果說得極其嚴重,試圖動搖對方的決心。
“後果?”星暝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彷彿金屬摩擦般的嗤笑,充滿了**裸的威脅和極度的不耐煩,“那是你這位右大臣需要操心的事情!我說了,這是必要的一步!是你證明自己配得上我們投資的入場券!如果你連這點‘小事’都瞻前顧後、畏首畏尾、無法辦妥,我們又憑什麼相信你能履行後續那些更為宏大的承諾?!憑什麼相信你能坐穩那個位置?!”
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雖然距離並未縮短多少,但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瞬間籠罩了師輔,彷彿周圍的空氣都被抽乾了!師輔甚至能“感覺”到對方麵具後那雙冰冷的、非人的眼睛正死死盯著自己。
“記住!我不是來和你討價還價的!我給你這個機會,是看得起你!點頭,或者……”
他帶著一種殘忍的戲謔,“我現在就去找一個更有魄力、更懂得把握機遇的‘合作者’談談。比如……此刻正跪在裡麵,為你父親守靈的那位左大臣大人?你覺得,以他的‘雄心壯誌’和‘危機感’,他會拒絕這份來自‘非常之力’的友誼嗎?嗯?”
最後的通牒!
這**裸的威脅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師輔最敏感的神經上!他毫不懷疑對方有這個能力,也毫不懷疑對方有這個膽量!更讓他恐懼到極點的是——如果對方真的去找實賴……
以兄長那深沉的心機和同樣磅礴的野心,在如此巨大的誘惑麵前,他極有可能……不,是必然會答應!甚至可能藉此機會,反過來將自己打成勾結妖魔的叛逆!那他藤原師輔,連同他的子孫,將徹底萬劫不複!在權力徹底喪失的恐懼麵前,對妖魔的恐懼竟也被強行壓了下去!他幾乎沒有絲毫猶豫,猛地向前踏出半步,身體深深地躬了下去,幾乎呈九十度,聲音帶著惶恐的急切和徹底的順從:“明白了!在下明白了!此事……定當竭儘全力!不惜代價!定……定然安排妥當!確保萬無一失!請尊駕務必放心!”
姿態卑微到了塵埃裡。
“很好。”星暝似乎終於滿意了,語氣緩和了一絲,“識時務者為俊傑。殿下做出了明智的選擇。具體的時間、地點、暗號以及接應方式……”
他微微側頭,彷彿在傾聽風中的聲音,“稍後自有‘信使’前來告知於你。或許是落在你窗欞的一片特殊脈絡的落葉,或許是你杯中茶水無意間形成的漩渦圖案……你會知道的。記住,絕對保密。確保我們的‘朋友’如同影子般融入京都,不驚動任何不該驚動的人。”
他頓了頓,像是纔想起來,用一種帶著施捨意味的口吻補充道,“哦,對了。為了讓你調動人馬進行‘掩護’行動時顯得名正言順,不至於引起某些不必要的猜疑……比如你那心思縝密的兄長或者陰陽寮的老狐狸們……我會在你剛才停留過的那個角落,留下一縷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氣息’,就像……嗯,就像一隻最弱小的下位付喪神無意間路過留下的痕跡。這樣,你便可以堂而皇之地以‘加強守備、嚴防宵小妖邪驚擾父親英靈’為由,‘合理’地調動部分陰陽寮的力量在你指定的區域進行‘嚴密佈防’。怎麼樣?連藉口都替你想得如此周全,夠體貼吧?”
語氣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諷。
師輔渾身一僵,腦中如同被重錘擊中,瞬間明白了對方這“體貼周到”背後深深的惡意——故意泄露一絲妖氣,就是為了給他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讓他能夠光明正大地調動陰陽寮的力量,去執行所謂的“佈防”!而實際上,這“佈防”恰恰是為妖魔的潛入清除部分障礙、保駕護航!他被徹底當成了提線木偶!這顆棋子,從一開始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他還未完全從這巨大的屈辱和無力感中回過神,隻見星暝的身影已經不動聲色地撤去遮掩行跡的結界,開始無聲無息地向後“融化”,如同倒流的墨汁,迅速融入那片濃重的陰影之中。就在他身影即將徹底消失於黑暗的前一刹那——
嗡……
一縷極其微弱、卻帶著清晰非人印記的妖力波動,在空中輕輕蕩漾開來,一閃即逝,彷彿幻覺。但對於擁有一定靈力感知、或者事先布設了警戒結界的存在而言,這縷氣息雖小,卻清晰無比地被捕捉到了!
師輔如同雕塑般僵立在冰冷的夜風中,初秋的寒意似乎已沁入骨髓。屈辱、恐懼、震驚、不甘、以及一種被完全操控玩弄的巨大無力感,如同毒蛇般纏繞啃噬著他的心臟。他看著那片恢複了平靜、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的虎杖叢陰影,久久無法動彈。直到臉上的表情徹底凝固成一潭深不見底、毫無波瀾的死水,呼吸也調整得與殯宮內低聲誦經的節奏一致,他才緩緩轉過身,以一種符合貴族守靈禮儀的、沉重而緩慢的步伐,如同一個真正的孝子,一步一步,重新走回那片彌漫著死亡、香料與更深沉陰謀氣息的靈堂。他悄無聲息地跪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眼瞼低垂,彷彿從未離開過片刻,隻是去整理了一下被夜風吹亂的衣襟罷了。
身旁不遠處,藤原實賴依舊閉目跪坐著,神情哀慼肅穆,如同老僧入定,似乎對周遭發生的驚濤駭浪毫無所覺。然而,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光景,就在誦經聲告一段落的短暫間隙,實賴也緩緩睜開了眼睛,眼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和哀傷。他以整理容儀、稍作休息為由,向其他人微微頷首,動作沉穩地起身,離開了靈堂。
他步履沉穩地踱出殿門,走向旁邊迴廊一處更為偏僻、被高大廊柱陰影完全覆蓋的角落。剛站定,一名身穿深石青色狩衣、氣息如同磐石般沉穩內斂的中年男子,如同從陰影中凝結出來一般,悄然出現在他身後半步的位置,無聲地躬身行禮,動作流暢精準,如同尺量。這正是藤原家耗費巨大資源秘密培養的心腹陰陽師首領。他沒有一句廢話,直接從狩衣的寬袖中取出一張折疊得異常精巧、邊緣流轉著微弱光暈的淡金色符紙,雙手恭敬地呈上。
“大人,右大臣方纔離去處附近,約半盞茶前,確有極其微弱、非京畿地區常見的妖氣殘留,性質陰冷精純,非尋常小妖可比。此符紙,是屬下布設在殯宮周圍的‘影雀’式神,從虛空中捕捉到的‘伴隨靈痕’所化。”
對方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耳語,卻字字清晰,帶著職業性的凝重。
實賴麵無表情地接過符紙。那符紙觸手微涼,帶著紙製品不該有的韌性。他沒有立刻展開,而是指尖悄然凝聚了一絲極其精純、幾乎無法被旁人察覺的淡金色靈力,如同水流般注入符紙中心的隱秘符文節點。符紙微微一顫,彷彿被啟用,隨即在他手中緩緩自行展開。借著廊簷下極其昏暗的光線,實賴的目光落在符紙上。
符紙的內裡,並非尋常符文,而是用一種極其詭異的、彷彿模仿人類孩童塗鴉卻又透著森然邪氣的墨黑色筆跡,歪歪扭扭地書寫著數行文字。內容赫然是如何利用流言蜚語製造輿論壓力(諸如散佈實賴因不滿父親偏愛幼子而對亡父心懷怨恨)、如何製造意外事故(暗示在實賴必經之路破壞橋梁或使其坐騎失控)、如何利用“妖患”之名進行栽贓陷害(例如在實賴府邸暗中放置妖物物品或偽造書信往來證據)、乃至如何收買其身邊心腹下毒暗害的詳細計劃和煽動性極強的惡毒言辭!字裡行間彌漫著一股撲麵而來的、毫不掩飾的惡意和殺機!
陰陽師屏住呼吸,身體微微繃緊,等待著主君看到如此惡毒栽贓後的滔天怒火。
實賴的目光緩緩掃過符紙上的每一個字,臉上的肌肉如同石雕般紋絲不動,隻有左側眼角極其細微地、幾乎不可察覺地抽搐了一下。然而,出乎對方意料的是,實賴非但沒有暴怒,他那緊抿的唇角反而極其緩慢地向上牽拉,最終凝固成一個充滿了洞悉一切、極其輕蔑、帶著濃濃譏誚意味的冷笑。
“嗬……”
一聲極輕的、如同冰片碎裂般的冷笑從實賴鼻腔中哼出,“如此粗陋不堪、破綻百出的‘罪證’,連鄉野間愚夫愚婦編造的謠諺都不如。栽贓者……其智近乎於狌狌。”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鄙夷。話音未落,他握著符紙的掌心猛地向內一合,一股銳利如實質針芒的淡金色靈力瞬間爆發!
嗤——
一聲輕響。
那張材質特殊的符紙,連同上麵記載的惡毒栽贓文字,在實賴掌心瞬間化作一小撮細碎的、閃爍著微弱金芒的灰燼,旋即被一陣穿廊而過的夜風吹散,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抬眼看向一臉驚愕和困惑的屬下,語氣沉穩而篤定:“若我那弟弟當真愚蠢狂妄到與妖邪勾結,密謀此等弑兄奪位之大事,以其素來多疑謹慎、力求滴水不漏的行事風格,豈會留下如此愚蠢、如此明顯、如同小兒塗鴉般的‘證據’?更不會愚蠢到在自己剛剛離開、護衛森嚴的內院,就莫名其妙地泄露妖氣,主動授人以柄!這豈非自尋死路?無異於在額頭上刻字‘我是逆賊’!如此蠢行,豈是藤原師輔所為?”
實賴的目光投向京都沉沉的、星光黯淡的夜空,眼神變得深邃幽遠,彷彿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看到了更深層的陰謀漩渦。“這分明是那些潛伏暗處妖物的離間毒計!而且,是極其拙劣、近乎侮辱我等智力的毒計!它們故意留下這破綻百出、邏輯混亂的‘罪證’和這一縷指嚮明確的妖氣,目的隻有一個——挑撥離間!
想讓我們兄弟之間心生猜忌,互相提防,乃至最終反目成仇,自相殘殺!一旦藤原家內部因猜忌而分裂,力量內耗,防備鬆懈,甚至爆發內鬥……京都的屏障便會出現致命的缺口!”
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森然的寒意,“到那時,它們真正的獠牙才會露出來!要麼,趁此良機,再次發動當初那般席捲全城的‘百鬼夜行’,製造無邊殺孽;要麼,集中所有精銳力量,突襲我們或是陰陽寮本部中樞,摧毀我們的防禦核心,一舉癱瘓京都的守護力量!這纔是它們不惜暴露行藏也要施展這等拙劣伎倆的最終目的!”
實賴略作沉吟,眼中閃過一絲老辣而決絕的精光:“而既然它們如此處心積慮地佈下此局,急切地想看到我們兄弟鬩牆、京都混亂……那我們不如將計就計,投其所好!信之介!”
“屬下在!”陰陽師——藤原信之介精神一振,立刻躬身聽命。
“你立刻以父親名義,向近江、丹波、山城國邊界地帶執行任務的那三支忠於我們一係的陰陽寮隊伍發出最高階彆的‘玄鳥歸巢’密令!”
實賴語速極快,指令清晰,“以京都近日妖氛隱現,需即刻抽調絕對可靠之精銳回京加強守備’為公開理由!令他們放下手頭一切事務,以最快速度,隱匿行蹤,分批潛回京都待命!”
“遵命!”信之介立刻應道。
“他們抵達後,不必進入藤原府邸範圍,直接在外圍待命!令他們在宅邸外圍三百步內的所有關鍵節點——特彆是右大臣方纔停留的方位附近——暗中布設最強的‘縛妖金剛界’與‘裂魂離火陣’!結界需疊加三重,符文隱匿,觸發機製設為‘感應精純妖氣即發’!陷阱務必狠辣!我要讓任何敢於踏入殯宮百步範圍內的妖邪,有來無回!”
實賴的聲音如同淬火的刀鋒,“但切記!所有行動務必隱匿!不得有絲毫靈力外泄!不得驚動任何人!尤其是陰陽寮的例行巡查隊伍!我要讓那些妖物以為,我們兄弟已經被成功離間,防禦空虛!”
“是!屬下明白!定當安排妥當!”
“另外,”實賴補充道,眼中閃爍著更深的算計,“對外,可以適當放出一些風聲,就說……右大臣因悲傷過度,身體抱恙,近日府邸訪客需謹慎。而我……”
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因擔憂父親英靈受擾,寢食難安,親自坐鎮殯宮,寸步不離。懂嗎?”
“屬下明白!定會讓訊息‘自然’地傳遞出去!”對方心領神會。這是要故意營造出藤原家兩位核心人物因喪父而狀態不佳、甚至可能心生隔閡的假象,進一步麻痹潛在的妖魔,從而引蛇出洞。
信之介再次無聲地躬身,瞬間消失於轉角處,去執行這至關重要的任務。
實賴獨自站在迴廊的陰影下,臉上的殺伐決斷之色緩緩收斂,重新覆上一層古井無波的深沉。他側過頭,目光穿過層層疊疊的殿宇,彷彿落在了靈堂內師輔跪坐的身影上。那目光複雜難明,有審視,有疑慮,更有一絲冰冷的、屬於政治動物的計算。
弟弟啊弟弟……在這妖魔環伺、權力更迭的緊要關頭,你究竟是利慾薰心,真的踏出了那萬劫不複的一步?還是同樣被這些狡詐的妖魔玩弄於股掌之間,成了它們棋盤上一枚悲哀而不自知的棋子?
無論如何,這場由妖魔掀起的、裹挾著權力**與家族存亡的腥風血雨,才剛剛拉開了帷幕。而他藤原實賴,絕不會被動捱打!他要讓那些潛伏在黑暗中的魑魅魍魎知道,藤原家的根基,絕非幾縷妖風和拙劣的離間計就能撼動!
他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濃鬱的香料氣息似乎也變得清新了些。他重新調整了麵部表情,讓深沉的哀傷與濃濃的疲憊重新占據主導。隨即,他步履沉重而穩健,一步一步,重新走回了那片光明與黑暗交織、死亡與陰謀共舞的靈堂核心。每一步,都踏得沉穩如山。
……
“哼,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誰做這個漁翁,都不會是你們兄弟兩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