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第22章 盛極而衰
星暝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驟然攥緊,又猛地沉入冰窟,先前那些紛繁複雜的算計、佈局、京都的風雲變幻,瞬間被攪得粉碎,腦海裡隻剩下一團混亂的麻絮,理不出半點頭緒。他此刻唯一清晰感知到的,是一種灼心的焦躁和不安,最迫切想知道的隻有一件事——靈夢到底怎麼了?他甚至沒顧得上和紫多說一句,手臂輕搖,便已朝著永遠亭的方向拉開一道光隙,速度快得在空氣中帶起一陣輕微的嗚咽聲。
八雲紫看著他瞬間消失的背影,輕輕搖了搖頭,手中的洋傘尖輕輕一點地麵,身旁的空氣如同光滑的綢緞般無聲地裂開一道縫隙,她也隨之隱入其中,消失不見。
……
永遠亭的庭院依舊籠罩在迷途竹林特有的靜謐之中,薄紗般的霧氣在竹葉間緩緩流動,帶著沁人心脾的竹葉清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藥草苦味。星暝幾乎是直接“闖”了進來的,腳步帶起的風吹動了地麵幾片枯黃的竹葉,發出簌簌的輕響。
蓬萊山輝夜正坐在屋內,麵前擺著一個矮幾,上麵散落著許多極其精巧、結構複雜的金屬零件,她正用一把小巧的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個比米粒還小的齒輪,試圖將它嵌入某個核心部位。聽到這不同尋常的動靜,她抬起頭,看到是星暝,臉上那慣有的、帶著幾分超然物外和戲謔玩味的笑容收斂了些,難得地顯露出些許正色,將手中的鑷子和零件輕輕放下。
“你來了。”輝夜的聲音比平時要輕,像是怕驚擾了這裡的寧靜,她沒多說什麼寒暄的話,隻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偏殿的方向,那雙深邃的黑眸中傳遞出“情況不妙”的資訊,“永琳在那麵。直接進去吧。”
星暝甚至沒來得及點頭,腳步已經邁開,幾乎是帶著一陣風地穿過光滑的木質走廊,靴子踩在地板上發出急促的“噠噠”聲,他一把拉開門簾,毫不猶豫地踏入偏殿。
房間內光線柔和,彌漫著淡淡的、苦澀中帶著奇異的藥草氣味,這味道與一種清冷的、屬於永遠亭特有的、彷彿月光般的氣息混合在一起。靈夢靜靜地躺在鋪著雪白潔淨布單的床榻上,雙眼緊閉,長長的睫毛因為痛苦而微微顫動著,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將幾縷濡濕的紫發黏在麵板上。往日總是神采飛揚的臉上,此刻隻剩下全無血色的蒼白和痛苦的神色,眉頭緊緊蹙著,嘴唇有些乾裂發白,甚至無意識地微微顫抖,齒間偶爾泄出極其細微的、壓抑著的呻吟,彷彿正被困在一個無法掙脫、無比痛苦的噩夢之中。
八意永琳正站在床邊,手中拿著厚厚的記錄板,上麵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資料和符號,她正飛速地寫著什麼,另一隻手修長的手指則穩穩地搭在靈夢纖細的手腕上,指尖泛著淡淡的靈光,似乎在持續監測著她的脈搏和內息流轉。床邊的銀質架子上,掛著幾個透明的琉璃瓶子,裡麵盛著不同顏色的、微微蕩漾的清澈液體,一根細長的、中空的透明管子連線著其中一個瓶子,另一端則小心翼翼地沒入靈夢蓋著的薄被下,顯然正在進行著某種精密的輸液治療。永琳的神情專注而冷靜,彷彿外界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即使星暝和隨後悄然無聲出現在門邊的八雲紫走了進來,她也沒有立刻抬頭,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來了。”
星暝的目光死死鎖定在靈夢那充滿痛苦的臉上,胸口像是堵了一塊浸透冰水的巨石,又沉又悶,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急躁顫抖,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擔憂還是泄露了出來,讓他的語調變得有些乾澀:“師匠……靈夢她這是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永琳這才放下記錄板,轉過身,那雙看透世間萬物、曆經無儘歲月的平靜眼眸掃過星暝和紫,語氣沒有任何波瀾,直接給出了最簡潔也最殘酷的答案:“中毒。”
“中毒?”星暝的瞳孔微微一縮,這個答案既意外又不那麼意外,各種可怕的猜測瞬間閃過腦海,他立刻急切地追問,“中的什麼毒?嚴重嗎?怎麼會中毒?是誰乾的?”一連串的問題如同疾射而出的箭矢。
“一種學名很難記,通常隻生長在陽光難以照射到的陰暗潮濕腐木地帶的斑紋毒菇。”永琳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冷靜,像是在做一份客觀的學術報告,她走到旁邊的托盤前,拿起一個透明的琉璃皿,“毒性非常烈,屬於神經毒素和致幻毒素的混合體,會直接侵蝕中樞神經係統,並會產生極其強烈、足以逼瘋常人的幻覺。幸好吃下去的量不算特彆多,而且——”她的目光再次落到靈夢蒼白汗濕的臉上,“靈夢自身的根基和生命力,遠比她平日裡表現出來的要深厚堅韌得多。一股極其龐大的靈力在毒素徹底爆發前本能地運轉起來,抵消了一大部分毒素的破壞力,頑強地護住了她的心脈和主要臟器。否則,以這種毒素的烈性,現在的情況就遠不是昏迷和痛苦這麼簡單了,很可能……”她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已經不言而喻。
她將手中的琉璃皿示意給星暝看,裡麵放著一點殘留的、顏色豔麗得近乎妖異、帶著詭異斑點和小傘狀結構的蘑菇碎片:“發現她時,她手裡還緊緊攥著這個,指甲幾乎掐進了菇體裡。從她口腔內的殘留物檢測來看,初步判斷是誤食。”
星暝死死盯著那色彩妖豔得過分的蘑菇碎片,眉頭鎖得更緊,幾乎擰成了一個疙瘩。誤食?靈夢雖然有時候看起來大大咧咧、漫不經心,但在野外分辨東西能不能吃、有沒有毒這種作為巫女最基本的生存常識和直覺,她不該如此疏忽大意才對。
永琳似乎看穿了他眼底深深的疑慮,繼續用她那平鋪直敘、卻總能精準命中要害的語氣說道:“目前,她身體裡的毒素,通過我特製的解毒劑和輸液治療,再加上她自身強大的修複能力和靈力淨化,算是勉強穩定下來了,徹底清除隻是時間問題。但是……”
她的話鋒一轉,聲音裡多了一絲沉重,目光也變得更為深邃,彷彿能看透靈魂的迷霧:“真正棘手的問題,恐怕並不在她的身體上。”
星暝和紫都立刻看向她,眼神凝重。
永琳的目光重新回到靈夢身上,彷彿在解讀那些無形的資料:“在治療過程中,我仔細檢查了她的靈魂波動和精神狀態的細微變化。我發現,她的意識深處……存在著非常嚴重、盤根錯節的鬱結和自我消耗的跡象。那是一種……深沉的疲憊和黑暗,像是被什麼東西長久地侵蝕著。用更容易理解的話來說,她很可能長期被極重的心理問題所困擾,比如……深度的抑鬱,或者某種類似的精神損耗。”
星暝徹底愣住了,幾乎是脫口而出,帶著難以置信:“這怎麼可能?那家夥平時看起來……她總是……”他總是想起靈夢沒心沒肺大笑、嚷嚷著無聊、偷懶打瞌睡的樣子——這好像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看起來樂天開朗,沒心沒肺,彷彿世界上沒什麼事情能真正讓她煩惱?”永琳接過了他的話,輕輕搖了搖頭,“很多時候,那或許隻是一種保護色,一種連她自己都習慣了的、麵對世界的偽裝。甚至有可能,連她都未曾真正察覺或願意承認自己內心最真實的狀況。這種精神上的‘病’,有時比身體上的傷更隱蔽,也更難察覺。”
她停頓了一下,丟擲了一個更讓星暝心驚肉跳、如墜冰窟的猜測:“而且,根據我的靈力追蹤觀察和毒素在她體內擴散的痕跡進行回溯分析……在毒素剛剛侵入的初期,有那麼一個非常短暫的關鍵視窗期。以她自身所擁有的那種龐大而精純的靈力,是完全有機會、有能力將其強行逼出體外,或者至少立刻進行有效中和封鎖的。但是……”
永琳的聲音壓低了一些:“她的潛意識,或者說某種更深層的意念,似乎……放棄了這麼做。甚至可能……在無意之中,默許、乃至某種程度上助推了毒素的蔓延和侵蝕。換句話說,食用毒蘑菇或許並非她清醒意識下的主動選擇,但在這個過程中,她的求生本能似乎被某種更深層的、消極的、甚至是……絕望的東西壓製了。”
房間裡一片死寂,隻剩下靈夢有些痛苦的、微弱而艱難的呼吸聲,以及輸液瓶中液體滴落的、幾乎微不可聞的“嗒……嗒……”聲,每一聲都敲在人的心上。
永琳說完這些,便轉過身繼續監測靈夢的生命體征:“我能處理和完善的,是她身體裡的毒和由此引發的生理紊亂。至於其他的……發現她並第一時間將她送來這裡的人——是你,八雲紫——如果想知道更多發現她時的具體情況和前後緣由,你還是去問那位訊息靈通的賢者吧。現在,讓她絕對安靜地休息,不受打擾,纔是最好的治療。”
星暝深吸一口氣,他的目光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靈夢蒼白的臉,然後轉向了身旁一直沉默不語的八雲紫。紫的臉上也收起了平日那抹神秘莫測、彷彿一切儘在掌握的微笑,紫色的眼眸中沉澱著一種複雜的情緒,有關切,有深思,也有一絲難以捉摸的無奈和沉重。
兩人默契地、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重新回到永遠亭那被竹林薄霧籠罩的安靜庭院中。外麵的霧氣似乎比剛才更濃了些,繚繞在竹枝間,讓一切都顯得有些朦朧和不真實。
“到底是怎麼回事?”星暝的聲音有些沙啞,他看向紫,眼神銳利而急切,“你是怎麼發現她的?具體在哪裡?當時是什麼情況?”
紫輕輕歎了口氣,用摺扇的骨架部分輕輕敲著自己的手心,目光投向霧氣深處,彷彿在回憶當時的場景:“就在魔法森林的外圍,一片很少會有人去的、地勢低窪的潮濕林地裡。咱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徹底昏迷不醒了,蜷縮著倒在一片厚厚的、腐爛的枯葉上,臉色白得嚇人,呼吸也很微弱,手裡還死死攥著那點醒目的蘑菇碎片……”
她語氣平緩卻帶著千鈞重量:“咱之前也去神社那邊問過,說靈夢早早起床,出門散心,直到天色漸亮還沒回來,大家都有點擔心了。咱就順著她在現世留下的、極其微弱的靈力痕跡去找。沒想到……”她搖了搖頭,扇子也停止了敲擊,“最終找到的會是這樣的景象。據神社的其他人,主要是星焰和留琴說,她出門的時候心情看起來還很不錯,甚至可以說是有點過分開朗了,還笑著和她們揮手說‘隻是睡不著了,出去走走,散散心,很快回來’,讓大家彆擔心。所以誰也沒想到……最終會出這種事。至於她為什麼會獨自跑去魔法森林、那麼偏僻的地方,又怎麼會……恰好誤食了那種明顯不對勁的東西……”
紫的目光變得幽深,投向遠方,彷彿能穿透層層疊疊的竹林和迷霧,看到那片幽暗詭譎的森林深處:“這其中的緣由和經過,恐怕真正清楚的,隻有等她清醒過來,由她自己來說了。”
星暝沉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裡。他自以為瞭解靈夢,那家夥即使心裡真的藏著什麼事,受了什麼委屈,感到多麼疲憊,也總是習慣性地用笑容和“沒事啦”、“我很好”之類的話來掩蓋過去,不願意讓彆人看到她的脆弱,更不願意成為彆人的負擔。可他卻從未想過,在那副彷彿永遠陽光燦爛的樂天派麵具之下,可能一直隱藏著如此深重、如此令人窒息的陰霾和痛苦。而他們,他,以及她身邊的所有人,竟然都毫無察覺。
“我知道了……”星暝低聲說了一句,聲音裡帶著一種沉重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疲憊和自責。他沒有選擇繼續留在永遠亭,而是猛地轉身,腳步甚至有些踉蹌地、幾乎是逃離般地默默離開了這片被藥味和迷霧籠罩的地方。
回到博麗神社時,朝陽正將幾縷殘破的金紅色光暉灑在寂靜無聲的庭院裡,像是試圖溫暖這突然變得冷清的空間。往日這個時候,總能聽到些喧鬨聲——或許是星焰練習操控火焰時不小心點燃了什麼發出的劈啪聲和她的驚呼,又或許是靈夢懶洋洋地抱怨著肚子餓了、催促著開飯的聲音。但此刻,神社卻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壓抑的寂靜之中,連風似乎都變得小心翼翼,不敢用力吹動屋簷下那串早已靜止無聲的風鈴。
星焰抱著膝蓋,蜷縮著坐在廊下,把小臉深深地埋進臂彎裡,隻露出一雙失去了往日活潑神采、顯得又紅又腫、像是哭了很久的大眼睛,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麵。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她猛地抬起頭,看到是星暝,黯淡的眼眸亮起一瞬,隨即又迅速黯淡下去,也隻是無精打采地、帶著濃重鼻音輕輕叫了一聲:“主人……”然後就又把頭埋了回去,小小瘦瘦的肩膀微微聳動著,像是在極力壓抑著無聲的哭泣。
星暝看著這一幕,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了一下,尖銳地疼。他沒有說什麼安慰的話,所有的言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他隻是默默地走過去,坐在那被烘得有些暖意、但很快又被某種涼意浸透的木台階上,目光有些空茫地望著院子裡,也顧不上和其他人打招呼。
他就這樣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最終,他猛地站起身。
“我出去一趟。”他對廊下無精打采的眾人說道。
“主人你要去哪裡?”星焰立刻抬起頭,帶著濃濃的哭腔和依賴問道,眼睛睜得大大的,生怕他也一去不回。
星暝沒有回頭,腳步已經堅定地邁向了鳥居的方向,隻留下簡短而清晰的一句話:
“我去找魔梨沙。”
……
另一邊。
馬車在並不平坦的土路上顛簸前行,木質車輪碾過碎石,發出咕嚕咕嚕的沉悶聲響,揚起一路細細的塵土。這支從攝津國出發的隊伍規模不小,核心護衛的十餘名武士更都是滿仲精挑細選出來的好手,太陽穴微微鼓起,眼神銳利如鷹,手始終不離腰間的刀柄,警惕地掃視著道路兩旁越發茂密、光線幽暗的樹林。即便是晴朗的白天,這條通往京都的官道也顯得有幾分荒涼和肅殺,誰也不知道那些搖曳的樹影裡會不會藏著剪徑的毛賊,或是更糟的、不屬於人世的東西。
其中一輛看起來最結實的馬車裡,未來真正的源賴光——現在對外稱呼為“文殊醬”——正百無聊賴地托著腮幫子。她那一頭如同紫藤花般醒目的長發,被一頂做工精緻的市女笠仔細地遮掩了起來,這是出發前父親滿仲板著臉再三要求的——“光,你的頭發太特彆了,現在外麵不太平,我們又要去京都那等複雜的地方,低調行事,莫要惹來不必要的關注甚至是非議。”父親的話言猶在耳。
她本來極力抗拒坐在這個悶罐似的車廂裡,更想像父親那樣騎在高頭大馬上吹風,甚至跑到隊伍最前頭去充當探路的先鋒,但都被父親毫不留情地駁回了,甚至還被少見地嚴厲說教了一通。
“光!要有女孩子的樣子!坐在車裡!而且現在是非常時期,不是讓你玩鬨的時候!收起你的好奇心,安穩待著!”滿仲當時的語氣和嚴肅的表情,讓她隻好撅著嘴乖乖爬進了馬車。
車廂裡空間不算小,鋪著軟墊,但隨著路途延長,還是顯得格外氣悶無聊。光先是數著車窗簾子晃動的次數,然後又試圖辨認外麵武士們偶爾傳來的低語聲,但很快就失去了興趣。實在閒得發慌,她忍不住抽出一柄隨身攜帶的、縮小版的木刀。這木刀打磨得十分光滑,重量也趁手,是她平日裡偷偷模仿武士練習時用的。
她握住刀柄,深吸一口氣,然後便對著車廂內有限的空氣比劃起來。先是簡單的劈、砍、刺,接著是她自己憑著感覺琢磨出來的、帶著精妙章法的連貫動作,小小的身體隨著動作微微扭動,嘴裡還下意識地發出輕輕的“嘿”、“哈”之聲,彷彿正在與看不見的敵人激烈過招。她的動作出乎意料地流暢,甚至帶著一種與她稚嫩年齡不符的淩厲和專注,木刀破空發出細微的咻咻聲。
小幅度地揮舞了一陣,因為刻意控製著距離,額角微微見汗,她才稍稍停了下來,將木刀橫在膝上,微微歎了口氣。車廂的顛簸讓她有些暈乎乎的,思緒也不由得飄遠了。她想起之前有一次,自己偷偷躲在父親書房外的廊下,隱約聽到父親與一位心腹家臣的低聲談話。話語斷斷續續,似乎提及了她,還有那個突然出現的“弟弟”賴光,說什麼“劫數”、“替代”、“安然無恙”之類的詞。
那個小嬰兒……賴光,印象裡是個瘦瘦小小、挺愛哭鬨的小不點,臉色似乎總是有些蒼白。後來沒過多久,就莫名夭折了。府裡上下對此事都諱莫如深,母親那段時間也總是眼睛紅紅的,但看向她時,眼神又格外複雜,抱得她格外緊。
想到這裡,光心裡有點悶悶的,一絲難以言喻的難過和愧疚感縈繞不去。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就因為要替代自己承受那所謂的“劫難”……她並不完全明白那是什麼,但知道那一定是極其可怕的事情,以至於需要用一個無辜的生命來交換。
但她很快又用力甩了甩頭,像是要把這些不舒服的情緒都甩出去。父親和那些看起來就很厲害的大人都說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是唯一能保住她性命的方法。如果不這樣,死的就是自己了。死亡……光下意識地抱緊了胳膊,打了個寒顫。那太可怕了,太黑暗了,她還沒活夠呢,還想看看更廣闊的世界,還想成為像父親那樣能斬妖除魔、保護大家的厲害武士……雖然父親總說女孩子家不該想這些,應該學學琴棋書畫,做個優雅的姬君。
“反正,”她在心裡對自己小聲嘀咕,像是在說服自己,“明麵上,我那個‘弟弟’賴光還‘活著’呢。”父親對外是這麼宣稱的,府裡上下也統一了口徑。也許等到某一天,時機合適了,這個身份就會由自己來繼承?誰知道呢,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她現在隻是“文殊醬”,是滿仲的女兒,一個頭發顏色有點特彆、喜歡偷偷練武的小姑娘。
與車內女兒略帶惆悵和迷茫的思緒不同,馬車外的滿仲卻是精神抖擻,意氣風發。他騎在一匹神駿的黑毛和馬上,走在隊伍的最前方,腰桿挺得筆直,目光如電,不斷巡視著前方道路和兩側的情況。京都,權力的中心,漩渦的核心,他終於來了!這股混雜著危險與機遇的氣息,反而讓他體內的血液隱隱沸騰。
如今這局勢,正合他意。各地妖魔活動越發頻繁猖獗,就連傳承有序、高高在上的陰陽寮內部,似乎也出了個叫“播磨流”的異端,弄出許多速成卻邪門的術法,在地方上攪得雞犬不寧,聽說甚至敢和陰陽寮搶飯吃。而京都更是暗流洶湧,聽說藤原家前段時間不知惹了什麼麻煩,權勢不像以往那樣穩固,連皇宮裡都出了點岔子,鬨得人心惶惶。但在滿仲看來,這亂局恰恰是他的機會!越是混亂,他這樣手握精銳武力、自身勇武、又有著特殊身份的人投入一方,才越顯得雪中送炭,價值千金。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個道理他懂。
他早已仔細分析過京都的形勢,藤原家樹大根深,枝繁葉茂,眼下這點風波絕不可能將其輕易擊倒。此時前去投靠,正是時候。至於藤原家內部那位高權重的兩兄弟,經過上次的事件,如今他更傾向於那位以沉穩實乾、心思縝密聞名的左大臣藤原實賴大人,而非據說性情更為驕橫、心思更難測的右大臣藤原師輔。在滿仲看來,實賴大人聽起來,似乎更講規矩,更好打交道,也更像是一位能成大事的雄主。
事情的發展果然如滿仲所料。當他遞上名帖,表明投效之意後,雖然經過了幾番必要的盤查和等待,但最終還是得到了藤原實賴的接見。實賴如今正值用人之際,尤其需要可靠且有力的武裝支援來鞏固地位、應對各方壓力。滿仲不僅自身武勇過人,麾下更有一批從攝津帶出來的、經曆過實戰考驗的精銳武士,其父經基更是擔任鎮守府將軍,手握兵權,身份特殊。這樣一股新鮮而有力的力量主動來投,對正處於微妙時期、急需擴充實力的藤原實賴而言,無疑是一劑強心針。實賴對此表現得十分重視,會談中仔細詢問了滿仲的經曆、麾下實力以及對於當前局勢的看法,滿仲不卑不亢,回答得條理清晰,既展現了實力,也表足了忠心。
會談結束後,實賴當即給予了滿仲相當高的禮遇和信任,將其納入麾下,視為得力家將,並撥了幾處不錯的宅邸供其一行人居住,一應供給也都十分豐厚。這讓滿仲和他手下的人都安心不少,感覺受到了重視。
雖然滿仲心裡清楚,以自己目前初來乍到的根基,短時間內想要攀上高位是癡人說夢,但隻要能在藤原實賴這邊站穩腳跟,一步步積累功績和實力,憑借自己的能力和父親的餘蔭,等到局勢再次明朗,權力天平重新向藤原家傾斜之時,他必能占據更有利的位置。他對自己的能力和家族的未來充滿信心。
然而,麻煩事總是接踵而至,尤其是在京都這等權力傾軋之地。就在滿仲初步安頓下來,正忙著熟悉環境、打點關係時,從遙遠的相模國傳來了不太妙的訊息。那裡的國司一向被看作是藤原氏一派的人,但近來卻頻頻向朝廷送來急報,訴苦叫屈,聲稱當地妖魔肆虐,形勢萬分危急,已難以獨力抵禦,懇請朝廷速速派遣援軍,否則恐有失地之患。
實賴看著這樣語焉不詳卻又危言聳聽的報告,眉頭緊鎖。如今這世道,各地與妖怪的衝突確實存在,那種“打不死又死不透”的詭異狀況也時有發生,但真正掌握實權的高層人物誰不知道某種難以言喻的“均勢”正在形成?大規模的、一麵倒的妖患侵襲已經很少見了。相模國司這老滑頭,八成是借題發揮,要麼是想藉此向朝廷多要些錢糧兵甲,中飽私囊;要麼更可能的是想借朝廷派去的“援軍”之手,去清除地方上那些不聽話、或與他有宿怨、被他輕易就能打為“妖魔同黨”或“剿匪不力”的政敵豪族,自己則躲在後麵坐收漁利,還不用擔太多罵名。這種手段,在地方官僚中並不稀奇。
可是,看穿歸看穿,表麵上卻不能置之不理。否則不僅寒了那些表麵依附的地方支援者的心,也容易授人以柄,被虎視眈眈的政敵攻擊藤原家隻顧京都權鬥,不顧地方安危,罔顧臣民性命。尤其是在當前京都輿論對藤原家並不十分有利的敏感時期,必要的姿態必須要做足。
那麼,派誰去呢?實賴的目光在麾下可用之人的名單上緩緩掃過。設法調動直屬朝廷的精銳軍隊或者陰陽寮的高手?肯定不行,目標太大,容易引人注目,而且京都需要力量守衛,絕不能輕易分散。這時,他想到了新投靠不久的滿仲。此人初來乍到,急於立功證明價值,手下有一批能戰的武士,而且他們來自地方,對處理“妖患”似乎也算有點經驗,之前表忠時也說過無懼妖魔。派他們去最合適不過——一來可以試試他們的成色,看看是否真如所說那般勇武可靠,能否獨當一麵;二來路途遙遠,任務艱險模糊,就算他們途中遭遇不測或任務失敗有所折損,也不會太過心疼,畢竟不是自己的核心力量,削弱了也無所謂;三來,最關鍵的是,用他們可以最大限度地儲存京中藤原家自身的實力,避免無謂的消耗。
計議已定,實賴很快便召見了滿仲。書房內,燭火搖曳,實賴麵色凝重地將“相模國妖魔猖獗,民不聊生,國司苦苦支撐,亟待強援”的情況,以一種憂國憂民的語氣鄭重其事地告訴了滿仲,並委派他率領本部人馬,火速前往相模國處理此事,“協助”當地國司穩定局勢,剿撫並用,務必彰顯朝廷(實則是藤原家)的恩威。
滿仲何等精明,立刻便領會上意。這既是一次嚴峻的考驗,也是一個難得的、脫離京都視線獨自施展拳腳的機會。他沒有任何猶豫,當即單膝跪地,躬身抱拳,聲音洪亮地領命:“承蒙實賴公信任!將此重任交付於末將!滿仲必不辱命,定當竭儘全力,掃清妖氛,安撫地方,揚藤原家之威,不負大人所托!”
數日後,一支規模稍減的隊伍再次從京都出發,這次的目標是遠在東海道的相模國。滿仲依舊騎在他的駿馬上,神情比來時更加嚴肅冷峻,不時回頭檢視隊伍情況,或與身邊的副手低聲交談幾句。光依舊被不放心的滿仲刻意帶著,坐在那輛馬車裡,不過經曆了京都的短暫停留和見識了那座巨大都城的繁華與肅穆之後,她似乎安分了些許,隻是偶爾掀開車簾,好奇地打量著與攝津、京都都截然不同的沿途風景——連綿的山丘、廣闊的天地、不同的村落樣式。她的小手,依然下意識地緊緊握著她那柄片刻不離身的木刀,彷彿隻有這樣,才能在這充滿未知的旅途中感到一絲安心。
前途未卜,吉凶難料,但新的挑戰已然開始。滿仲知道,這趟差事辦得如何,將直接關係到他在藤原實賴心中的地位,以及他在京都這個權力泥潭中能走多遠。他握緊了韁繩,目光堅定地望向前方蜿蜒曲折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