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第12章 露曦何異蜉蝣
香取耀司立在溶洞的鐘乳石叢間,膜翅隨著呼吸輕輕顫動。發光的苔蘚在他臉上投下蛛網狀的陰影,幾隻剛蛻殼的蜉蝣正沿著他的衣褶爬行。
“淡路島方麵折損兵蟲上千。”少年從懷中取出刻著戰報的木質簡牘,“然隙間妖怪的聯軍亦折損兩成兵力,逃亡人數甚至超過了陣亡者。”
奧羅拉正用觸角尖端攪動銀酒樽裡的猩紅液體,杯壁倒映著溶洞頂部垂落的蟲繭。某個繭囊突然劇烈抽搐,半截人類手臂捅破絲膜,五指痙攣著抓向虛空。
“您為何突然撤軍?”耀司的眼瞳轉向溶洞深處堆積的妖骨,“當時隻要再多拖一段時間……”
蟲王忽然將酒樽傾斜,粘稠液體在地麵蝕出紅煙:“你是想說,自己準備自燃妖力拖住隙間妖怪?”他鞘翅邊緣的熒光掃過少年發白的指節,“這種蠢事留給那些熱血上頭的家夥就好。”
溶洞深處傳來岩層開裂的悶響,某種巨型蠕蟲的嘶鳴震得鐘乳石簌簌落灰。耀司的膜翅應激性張開,瞳孔中流轉的虹光卻暗了幾分。
“看見那些逃跑的妖怪了嗎?”奧羅拉指尖凝出光幕,潰散的妖怪們正在撕咬同伴搶奪食物,“今日他們能為我蟲族爪牙驚逃,明日就能為半鬥米折腰。”他背後的陰影裡浮出無數蟲族列隊的影像,每隻兵蟲的複眼都泛著相同的幽綠,“我們與隙間妖怪最大的差距甚至不在兵力——而在士氣。”
香取耀司的膜翅在幽光中凝成靜止的弦月:“而且北境的雪女,西國的狼王,和其他大妖怪們也都虎視眈眈。若采取全麵鯨吞之勢,反而會迫使各方勢力結成同盟。但若以蠶食之策逐步滲透……”
“正是如此。”蟲王麵前的光幕突然切換成淡路島戰役的畫麵,空間裂隙斬落的蟲群殘肢如雨墜落,“你看那些為他們赴死的小妖——”影像裡某個妖怪突然轉身撲向傳送陣,“臨時拚湊的烏合之眾,經得起幾次消耗?”
發光的螢蟲群突然聚成四國島的輪廓,奧羅拉觸角輕點瀨戶內海的位置:“待他們變成光桿司令……”虛空中浮現出八雲紫獨自撐傘的畫麵,“縱使贏下戰役,也不過是守著空城的敗將。”
耀司的膜翅停止震顫,溶洞頂部垂下的絲線突然齊齊斷裂。正在啃食血肉的幼蟲們同時抬頭,複眼中映出蟲王背後展開的星空圖——每顆星辰都是正在運作的蟲巢。
……
青煙繚繞的密室內,安倍玄昉轉身時寬大的袖袍掃落案幾香灰,狩衣上的星宿紋路在牆上投出扭曲光影。前來彙報的斥候跪坐在蒲團上,喉結上下滾動著嚥了口唾沫,手指無意識摳著榻榻米縫隙。
“確認了嗎?”
暗衛的呼吸宣告顯粗重起來:“千真萬確!蟲族與妖怪殺得天昏地暗,淡路島的海水都泛著毒漿。那些碎成渣的妖屍裡,既有長著鞘翅的碩大怪蟲,也有帶著鬼麵具的骸骨。”他說到激動處,袖口抖落的蜈蚣乾屍滾到陰陽師腳邊。
安倍玄昉轉身時,左肩披著的月白蟬翼紗微微顫動。他黑色的長發掃過腰間懸著的七寶琉璃卷軸,卷軸表麵浮現出淡路島戰場的虛影。
“那位妖怪……”陰陽師指尖劃過案幾上攤開的《百鬼夜行抄》殘卷,泛黃紙頁停在繪有隙間裂縫的插圖,“家祖手劄裡提過,似乎是叫八雲紫?”他突然用銀簪挑滅跳動的燭芯,整個密室被詭異的幽藍熒光籠罩。
斥候膝行半步:“要不要通知其他家的神官們……”
“不可!”案幾上的青銅香爐突然炸開火星,“過早入場隻會打草驚蛇。”他拾起香爐中半截焦黑的龜甲,裂紋間滲出腥臭黏液,“傳令各寮的陰陽生,繼續裝作占卜失誤。”
暗衛突然瞥見主人鬢角的白發挑染在藍光中泛著磷火般的色澤。他想起幾日前在吉野山見到的場景——蟲群啃噬過的古樹上,黏著數十具隻剩半截身子的武士。
“可那些大妖若分出勝負……”
玄昉突然輕笑,指間夾著的古符無火自燃。躍動的火苗裡浮現出蟲群與妖怪們廝殺的幻象:“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將搏,弭耳俯伏;聖人將動,必有愚色。”他吹散符灰,灰燼落地竟凝成一個艮下坤上的謙卦。
斥候退出時,玄昉狩衣的寬袖拂過琉璃卷軸。平城京影像突然擴充套件成整個五畿七道的地圖。代表蟲族的紅點正在東山道,東海道等地蟄伏,而標注八雲紫的金色裂隙已從南海道蔓延到備前一帶。陰陽師蒼白的指尖按在兩者交彙處的紀伊半島,麵板下浮現出淡淡的銀色咒紋。
……
“星暝君終於捨得來瞧妾身了?”輝夜倚著青竹簾輕笑,團扇輕敲掌心,竹簾篩下的光斑在她衣袖上流轉。她目光掠過垂首不語的星暝,最後落在攥著星焰手指的藍發女孩身上,“莫不是又騙了哪家閨女?”
星暝耳尖發燙,喉結滾動兩下愣是沒憋出話。他原想說來找永琳配藥,話到嘴邊卻成了含糊的咳嗽。瑞靈怯生生探出半個身子,腦後的高馬尾隨著行禮動作輕晃:“宮、宮出口瑞靈,見過輝夜姬大人。”
星暝喉結滾動幾下,輕咳一聲:“這是宮出口家的孩子,現在人類村莊的情況你也明白……所以我就把她收作了我博麗神社的巫女。”
“博麗?”輝夜突然用扇骨挑起女孩發絲,藍發在月光下泛著奇異光澤,“這發色倒像是沾了月海藻。”她忽然俯身湊近瑞靈耳畔,“小妹妹,可彆被他那些甜言蜜語騙了去。”
瑞靈慌忙後退半步,木屐踩碎了廊簷垂落的竹影。星焰頭頂火苗“噗”地竄高,火星子在兩人之間織成屏障:“輝夜姐姐不許欺負瑞靈!”
竹簾忽地被掀開,永琳銀發間纏著幾縷青煙,手中琉璃瓶泛著詭異的七彩光暈,挾著藥香轉出迴廊:“靈力滿得要從毛孔溢位來。”藥師目光如刀剮過瑞靈周身,“骨骼經絡卻像浸水的紙燈籠。”
瑞靈腳下一軟,星焰忙用小手托住她膝彎。女孩攥著巫女服袖口發抖,淺藍瞳孔映著永琳白瓷似的麵容:“我、我會死嗎?”
“比常人少活二三十年罷了。”永琳拔開瓶塞的瞬間,廊下竹葉突然捲成漩渦,“每日寅時服用,佐以滿月之夜的光華——”
“妾身可沒說應允。”輝夜忽然用團扇蓋住瓶口,眉眼彎成新月,“永琳的藥圃裡,月影薊隻剩最後七株了。”
星焰頭頂的火苗劈啪作響:“主人答應過每週陪輝夜姐姐打牌的!他之前還……”
“星焰!”星暝手忙腳亂去捂小丫頭的嘴,狩衣掃翻了輝夜的茶托。永琳指尖的微光精準點在瑞靈後頸,少女頓時昏睡在閃現接過的星暝懷裡。
輝夜指尖繞著垂落的鬢發,視線掃過星暝泛紅的耳尖:“若用永遠亭的秘法溫養,倒不必損耗那麼多靈藥。”她忽然貼近少年耳語,“代價嘛……”
竹影突然劇烈搖晃,驚起簷下銅鈴亂響。星暝望著瑞靈蜷縮的睡顏,忽然想起那日廢墟間叩首的藍發少女,額角血痕混著塵土的畫麵刺得他眼眶發澀。
“成交。”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每週三次,風雨無阻。”
輝夜團扇突然敲在他後背:“星暝君這次若再爽約……”扇麵浮現的月紋突然化作銀鏈纏上他手腕,“妾身就把小巫女煉成永遠亭的人偶哦?”
星暝張了張嘴,喉結滾動兩下卻發不出聲。永琳拎著瑞靈的後衣領轉進藥房,木門閉合時溢位帶著冰碴的藥香。星焰正踮腳夠著木櫃頂層的青玉葫蘆,火苗燎得櫃角捲起焦邊。
“星焰……”
小丫頭蹦蹦跳跳轉身,繡著銀線的黑洋裝揚起熱浪:“主人彆生氣!看我給輝夜姐姐和主人變個魔術。”她張開雙臂轉了個圈,指尖突然竄出團蒼火,焰心躍出隻銀雀,撲棱著翅膀落在輝夜團扇尖。
輝夜屈指輕彈雀喙,月華凝成的粟米粒簌簌落下:“比某些人用心多了。”她斜睨著正在收拾藥渣的星暝,木屐尖踢了踢榻榻米上的坐墊,“雖說是三缺一,也未嘗不可呢。”
星暝剛摸到牌就後悔了——輝夜身側的矮幾上,永琳新研製的醒神香正騰著青煙。星焰跪坐在加厚的軟墊上,每摸張牌都要把牌麵懟到眼前細看,火苗燎得牌角發卷。
“東風。”輝夜指尖轉著張牌,月光在“中”字上凝成水珠,“說起來,前些日子商隊帶來的話本裡,有個問題甚是有趣。”她突然用牌角敲了敲星暝手背,“永恒究竟是多長呢?”
牌桌下的影子突然靜止。星暝摸著剛抓到的紅中,瞥見櫃上擺著的半截素箋——正是他之前輸掉的《春江花月夜》殘頁。
“大概……”星暝突然被星焰拽住袖口,小丫頭正用口型比著“九筒”,“就像永遠亭的月光?”
輝夜的團扇突然遮住半張臉:“那為何不叫月光亭?”
星焰突然“呀”地跳起來,三張九筒拍得震天響:“杠!”火苗竄上房梁又慌忙縮回來,永琳曬在橫梁上的藥草泛起焦香。
“是也,輝夜你和師匠建永遠亭的時候……”星暝突然開口,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牌麵劃痕,“怎麼會想到用‘永遠’這種名字?”
“南風。”輝夜突然打斷他,指尖點在星暝打出的牌上。她垂眸整理牌山時,發間玉簪流瀉的輝光在席麵投下蜿蜒的銀河,“不過是隨手題的字——就像某人給神社起名似的。”
星焰頭頂的火苗突然分成兩簇,映得她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永遠就是……”她掰著的手指突然卡殼,牌堆裡竄出的青煙嗆得星暝和她自己直咳嗽。
星暝拍著小丫頭後背,瞥見輝夜執扇的手頓了頓。月光順著她垂落的袖管流淌,在“中”字牌麵彙成小小的水窪,倒映著窗外始終未變的竹海。
藥房忽然傳來水聲,瑞靈的悶哼隔著紙門模模糊糊。星暝摸牌的手一抖,北風牌斜斜插進牌堆裡。輝夜的團扇突然壓住他手背:“慌什麼?永琳的安魂湯可比你的三腳貓法術靠譜。”
星焰突然推倒麵前的牌,火星子濺得到處都是:“胡啦!”她指著輝夜身側的空位嚷嚷,“輝夜姐姐和主人輸給我三個糯米團子!”
星暝苦笑著揉了揉星焰亂翹的白毛,小丫頭立刻像貓兒似的蹭著他掌心。竹簾外的月光突然暗了半寸,他猛地轉頭望向西北方——逢魔之原方向的天空正泛著血紅色的蜃氣。
“那個隙間妖怪又要使喚你?”輝夜慢悠悠碼著牌山,素手輕輕掃過剛被星焰燎焦的桌角,“前日她差人送來半車妖骨,說是抵上個月賒的藥錢。”
星暝摸到袖袋裡裂成兩半的定位符,那是今晨紫硬塞給他的:“現在每刻鐘都耽擱不起。”他起身時狩衣下擺掃亂了牌堆,“等會得去蟲族地盤探探虛實,總捱打可撐不了多久。”
藥房的門吱呀開了條縫,瑞靈扶著門框搖搖晃晃走出來。藍發梢滴著藥汁,巫女服領口彆著永琳特製的安神香囊。星暝摸出個油紙包塞進她手心:“京都買的牡丹餅,放了雙倍紅豆餡。”
“交給妾身調教幾日,保準比唐國的劍舞姬還伶俐。”輝夜突然用團扇挑起瑞靈的下巴,驚得小姑娘咬碎了嘴裡的糖塊。永琳在藥櫃陰影裡輕咳,琉璃瓶相撞的脆響裡混著警告的意味。
“交給你們了。”星暝起身時將星焰帶進袖中,凝視著輝夜執扇的指尖——那裡凝著星焰剛才變戲法留下的銀雀殘影,“有些事……就算成功了也像吞了苦膽。”
“星暝君可聽過月都的潮汐論?”輝夜的聲音突然貼著耳畔響起,發間的冷香凍得他後頸發麻,“每千年褪去的海潮,總會帶走些貝殼。”她指尖掠過少年袖口的紅斑,“但總歸會有新沙子填滿空缺。”
星暝感覺袖中的星焰突然變得滾燙。輝夜的木屐尖踢了踢他小腿:“永琳新製的醒神湯能保千年不倦。”她袖中滑出半枚破碎的玉環,斷麵處流轉著星暝熟悉的靈力波紋——正是他多年前輸掉的賭注,“等哪天連東海的沙礫都淘儘了……”
竹風卷著蟲鳴掠過迴廊,星暝假裝沒聽見後半句話。他帶著星焰躍上窗欞時,瞥見輝夜正把玉環殘片係在瑞靈腕間。小巫女淺藍色的瞳孔映著月華,像極了他在四國海灣曾見過的磷光水母。
輝夜的笑聲追著他竄上屋簷,混著竹葉沙沙響。星暝從永遠亭逃離時,聽見風裡飄來半句:“記得把妾身的木屐錢算進戰損……”
月光在雲層中忽明忽暗,夜風卷著狩衣灌進脖領。星焰從袖口鑽出撲進星暝懷裡:“剛才輝夜姐姐湊過來的時候,主人這裡——”她伸手戳了戳星暝胸口,“撲通撲通像打鼓!”
“被師匠的藥味嗆到了!”少年指尖亮起傳送術的碎銀光芒,扭頭卻瞥見輝夜倚在竹簾下捉弄著瑞靈。那抹倩影忽然屈指彈來粒光點,驚得他倉促捏訣遁入虛空。
傳送術的餘暉消逝在天際時,星暝輕輕歎出那句在唇齒間輾轉的話語:
“東海揚塵,不過浮雲朝露。”他忽然又自嘲地笑了笑,“可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