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第32章 櫻花之戀塚
陸奧島最北端的冰崖崩裂成萬千碎玉時,永凍層蒸騰的寒氣正化作細雪飄落。星暝的靴底碾過正在融化的玄冰,遠處瑞靈蜷縮在臨時支起的帳幕裡,星焰用蒼焰烘著藥罐的劈啪聲混著千早清點箭矢的脆響,在解凍的凍土上格外清晰。
兩個河童工兵拖著冰鎬從星暝麵前路過,凍成青紫色的腳掌在泥地上踩出帶血腳印。他們身後拽著的藤筐裡,某截雪女近衛的斷指正在陽光下緩緩汽化,冰晶折射出的虹彩轉瞬即逝。
八雲紫踩著積雪走近時,足尖碾碎冰碴的脆響格外刺耳。她洋傘骨架上凝結的冰淩撲簌掉落,在星暝腳邊摔成細碎的窪坑。少年狩衣肩頭未化的雪粒突然開始顫動——原來有隻倖存的雪傀儡殘肢正死死扒著他的衣褶,指甲蓋大小的冰晶眼珠裡還閃著幽藍的光。
“要補刀嗎?”紫的檜扇尖戳了戳那截斷臂,傀儡立刻炸成冰霧。她瞥見星暝掌心握著的貝殼項鏈缺了兩片,染血的綢帶在風裡飄得像折斷的鶴翅。
星暝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喉間翻湧的血腥氣裡帶著霜花的涼意。他望著雪原儘頭蒸騰的地脈熱氣,那裡正有新的冰棱迎著熱流緩慢生長——就像蕾娜碎裂的身軀在北境深處重新凝聚。雪女之主從來不會真正消亡,她會在最凜冽的暴風雪中重生,如同凍土下蟄伏的種子。
紫的袖擺忽然掃過他後頸,帶著她特有的紫羅蘭香。星暝看見她金發間沾著的冰晶正在消融,突然想起不知多久前的某個雪夜,這女人也是這樣站在梅樹下,肩頭落滿細雪看他被眾人灌成醉蝦。
“天狗們正在統計傷亡。”紫的傘尖在冰麵劃出蜿蜒裂痕,像條凍僵的蛇,“要聽聽具體數字麼?”
星暝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神樂鈴的殘片。鈴舌早不知遺落在哪個戰場,青銅鈴壁被蝕出蜂窩狀的孔洞。他突然想起瑞靈第一次搖響這法器時的模樣——藍發少女緊張得同手同腳,差點被自己的裙裾絆倒。
紫忽然用指尖勾起他下巴,這個動作讓星暝想起被她當貓逗弄時的屈辱。然而此刻境界妖的瞳孔裡沒有戲謔,隻有某種他讀不懂的暗湧:“要哭就趁現在,等回到營地——”
“我還沒脆弱到需要安慰。”星暝拍開對方手指的聲音驚飛了冰隙裡的雪鴞。他望著禽鳥振翅時抖落的絨羽,忽然想起紗月在北境探查時總愛用蜃氣幻化這種生物——因為它們飛走時像團融化的雪。
紫的指甲突然掐進他手腕,在凍傷的麵板上刻出月牙狀血痕:“那你抖什麼?”她的氣息拂過少年結霜的睫毛,“從剛才開始,你的靈力就亂得像打翻的藥罐。”
星暝猛地抽回手,狩衣袖口的裂紋又蔓延了幾寸。他望見天際灑落的陽光突然扭曲成紗月慣用的傳訊符號,等凝神細看時卻又恢複成尋常的流光。這種幻覺從他回到現世後就開始出現,像蜃妖最後的惡作劇。
八雲紫的視線掠過殘破的冰原,遠處兩個小妖怪正用鐵鍬翻找凍在冰層裡的箭矢,金屬與玄冰碰撞的脆響混著雪水消融的滴答聲,在空曠的戰場上格外清晰。
“你後悔過嗎?”
紫的嗓音裹在寒風裡,像是問他又像是自問。星暝的狩衣下擺突然被掀起的冰碴黏住,他盯著雪地上某處焦黑的痕跡——那裡曾是幾個蜃妖忍者的葬身處,此刻正滲出淡青色的妖血。
少年的指尖劃過貝殼項鏈的裂痕。三百步外,猯藏正帶著狸妖們刨開冰層,挖出某隻雪傀儡體內未失效的冰核。鐵鍬刮擦冰麵的刺耳聲響突然變得格外清晰。
冰棱墜地的脆響打破了寂靜。星暝突然起身,靴底碾碎正在融化的霜花。傳送陣的銀芒在星暝足下綻開時,紫的傘尖無意識戳破了虛空。她看著少年踏入扭曲的光暈,卻不做任何阻攔。
“紫!”萃香抱著酒葫蘆衝過來,虎牙上還沾著可疑的血漬,“那笨蛋要是想不開……”
“由他去。”紫的隙間突然吞沒半截飛來的冰錐,看著它在虛空中炸成齏粉,“有些繭子要自己咬破。”
她的指甲輕輕劃過扇骨上凝結的冰晶,望著少年單薄的背影消失在扭曲的銀芒中。遠處瑞靈突然在昏迷中抽搐,蒼白的指尖抓撓著心口尚未完全消退的霜花紋路,星焰手忙腳亂地用手掌撲滅被引燃的繃帶。
當最後一絲空間波動消散時,某片正在融化的冰麵突然映出蜃氣凝成的櫻花虛影。紫的檜扇驟然合攏,傘尖戳破了這轉瞬即逝的幻象。
……
永遠亭簷角的銅鈴突然叮當亂響,竹葉篩落的月光都碎了一地。星暝踏碎廊下新結的霜花闖進來時,輝夜正蜷在棋盤邊用月牙梳挑弄著耳後碎發。她捏著黑玉棋子剛要開口,抬眼撞見少年衣襟前凝結的冰藍色血痂,半截玩笑話卡在喉嚨裡轉了個彎。
“星暝君這是被北境的雪女們撓花了臉?”公主殿下指尖轉著棋子,垂落的裙擺在地板拖出蜿蜒光痕。她突然發現對方狩衣下擺沾著某種晶化的鱗粉,在月光下泛著蜃氣特有的虹彩。
藥杵搗擊銅臼的悶響從裡間傳來。八意永琳撩開青竹門簾時,試管架上的瑩草燈正好映亮她蹙起的眉峰。月之賢者目光掃過星暝凍裂的指關節,那裡還沾著幾粒未化的冰晶碴。
“師匠。”少年嗓音啞得像是被冰棱刮過,“可有法子起死回生?”
藥香突然濃鬱起來。永琳腕間纏著的試毒銀蛇昂起頭顱,琉璃瓶裡懸浮的藥液應聲沸騰。她將三支盛著不同顏色霧氣的試管擺在矮幾上,靛青藥液在燈光下泛起漣漪:“若是靈魂完好,肉體尚存,再造個軀殼倒也不難。”
“若是……”星暝喉結滾動,袖中緊攥的貝殼碎片割破掌心,“若是身化飛灰,魂墜幽冥呢?”
竹簾突然被夜風掀起,試管中的朱紅色藥霧凝成掙紮的虛形。永琳用銀針戳破幻影,看著那縷紅煙消散在滿室清輝裡:“那就要看執念能否撼動天地了。”她突然按住星暝顫抖的手腕,“蓬萊人確實不入輪回,但擅闖彼岸的代價……”
星暝周身突然炸開細碎銀芒,空間裂隙掀翻了盛著藥渣的陶罐。輝夜抬手接住飛濺的陶片,看見少年眼底流轉著北境極光般的冷焰:“總得試試,不是嗎?”
當星暝化作光粒消散的刹那,竹地板上的霜花突然開成曼珠沙華的形狀。輝夜拈起星暝遺落的半片貝殼,望著其中流轉的櫻花幻影輕歎:“真是個……傻瓜呢。”
……
三途河的碧藍川流劃過渡船邊沿時,小野塚小町正拄著看起來十分唬人的巨型鐮刀打瞌睡。這位在某些方麵格外傲人的紅發雙馬尾死神突然被腳步聲驚醒,揉著眼角緩緩抬頭:“星暝?你這活人怎麼晃悠到死人地界來了?”
星暝的靴底碾碎幾朵開在腳下的曼珠沙華。他望著船頭懸掛的青銅引魂燈,喉結動了動:“找個人。”
“找活人該去現世,找死人嘛……”小町突然眯起紅寶石般的眸子,鐮刀刃口“唰”地橫在兩人之間,“你該不會想撈魂還陽?”
星暝掌心的銀芒漫不經心地凝成屏障,卻被鐮刀罡風劈成漫天星屑。小町赤足踩著的木屐突然陷進甲板:“四季大人最恨破壞生死規矩的,上個月剛把個偷魂的陰陽師……”
“小町。”頗有威嚴的聲響自雲端傳來,四季映姬·亞瑪薩那度從空中緩緩降臨。這位頭戴深藍色帽子的閻蘿王將悔悟之棒重重頓在虛空,綠色的短發隨動作微微飄動:“蓬萊人的命格不歸我們管。”
星暝的指節捏得發白,狩衣下擺沾著的晶粉正在陰風中緩緩消融:“我要找的是……”
“蜃妖霧島紗月。”四季的瞳孔忽然亮起青芒,“生於南海淡路島,卒於陸奧冰原。”她忽然用悔悟之棒點破虛空,映出瑞靈淨化霜毒的畫麵,“可三途川的渡船記錄裡,根本不會有她的靈魂波動。”
擺渡船突然劇烈顛簸,小町的鐮刀在船舷刮出火星:“奇了怪了,按理說七日內……”她突然噤聲,望著四季凝重的臉色恍然大悟。
星暝的拳頭不自覺地攥緊:“這不可能!我親眼看著她……”
“她們生於海市蜃樓,死時便如朝露消散。”四季映姬的悔悟之棒突然指向河麵,映出無數破碎的泡沫幻影,“你以為的魂魄,不過是萬千蜃氣中的一縷執念。”
星暝伸手探向三途河,指尖觸及的冰冷河水瞬間凝成記憶碎片——慶功宴上紗月偷偷塞給他的禮物,庭院裡她幻化的江南水鄉,還有無垠冰原中最後的微笑。這些畫麵在星暝愣神的刹那化為青煙,順著指縫消散在三途川的濃霧中。
船底的魚群忽然活躍起來。某隻長有四肢的幽靈魚抓著星暝的衣擺往上爬,被四季的悔悟棒輕輕點回水中。
小町突然用鐮刀柄戳了戳他後背:“誒,你掛在脖子上的項鏈在發光哎!”她指的是紗月最後留下來的貝殼珠鏈,此刻正泛著蜃氣特有的七彩微光。
四季映姬的淨玻璃之鏡突然射出光束,將珠鏈籠罩其中。鏡中浮現出萬千蜃氣消散時的場景,每一幕都是星暝未曾見過的畫麵——紗月獨自修補破損的結界,深夜用蜃氣為他烘乾淋濕的狩衣,甚至悄悄用幻術引開追蹤的敵人。
“這些……”星暝的喉結艱難滾動,“都是……”
“執唸的殘響。”閻魔大人的語氣難得帶上溫度,“就像沙灘上的貝殼,看著完整,內裡早已被時光蝕空。”她突然揮動悔悟之棒,鏡中畫麵化作螢火沒入珠鏈,“帶著這點微光回去吧,蓬萊人。”
……
神社後山的冬櫻樹簌簌抖落細雪般的花瓣,星暝跪坐在潮濕的青苔石板上。他解開頸間纏了三匝的細繩,貝殼珠串在晨光裡泛著海潮褪色的灰白。昔日雨水衝塌的土坑還汪著雪,他機械地抓起混著草根的泥塊往坑裡填。
“就這兒吧。”
少年解開頸間的細繩,貝殼項鏈叮叮當當墜入土坑。最中央的月貝還沾著些許晶粉,在冬陽下泛著七彩光暈。他並指劃開七重空間漣漪,虛實交錯的空間線將樹根纏繞成繭——這下連最精明的狸妖也尋不著蹤跡了。
“你總說喜歡海水。”指甲縫嵌滿泥漬的少年忽然笑出聲,“可彆嫌這兒冷清。”
枯枝折斷的脆響在林間回蕩。星暝並指在樹乾刻下第十三道咒文,虛空氣泡狀的結界裹著櫻花樹輕輕晃動。他盯著樹根處拱起的新土堆,恍惚間看見霧島紗月提著木屐踩過沙灘的模樣。
青瓷酒盞磕在墓碑上的脆響驚醒了林間貪睡的風。星暝拎著酒壺的手晃了晃,清液在杯口凝成顫抖的月牙:“你說南海道的米酒太澀,這次特意換了唐土的……”酒液漫過杯沿滲入泥土,他盯著杯中晃動的倒影,突然嗤笑出聲。
他用酒盞敲擊虛空,似是有人對飲:“說什麼‘蜃妖的霧靄永不消散’,結果連片衣角都沒剩下。”酒液濺在手腕,燙得他眼眶發酸,“我這張嘴啊,淨會扯些漂亮話。”
山風卷著櫻瓣撲進酒盞。星暝仰頭飲儘杯中之物,喉間火辣辣地燒:“之前紫問我後不後悔……要是沒摻和進她們那些破事……”他忽然攥緊瓷杯,指節泛白,“說不定這會兒正蹲在唐土酒肆聽琵琶,而你還在淡路島做你的蜃妖族長。”
星暝望著逐漸模糊的遠山輪廓,忽然抓起酒壺對著虛空比劃:“有時候真想坐著竹筏順流而下,管他什麼結界什麼戰爭——”尾音被突兀的嗆咳打斷,酒液順著下頜浸透前襟,“可要真沒遇見紫啊藍啊,沒被萃香她們灌過馬尿,沒教過瑞靈畫符……”他忽然低笑,指腹擦去唇邊酒漬,“那得多沒勁啊!”
林間傳來幼獸的嗚咽。星暝摸出懷裡的麥餅掰成碎塊,看著離化妖隻有臨門一腳的小狐狸蹦跳著舔食。結界邊緣的蜃氣突然扭曲成模糊人影,他猛地轉身,隻抓住幾縷穿過指縫的晨光。
“傻瓜。”他對著空酒壺喃喃自語,“最不能放下的……”喉頭突然哽住,剩下的話混著酒氣咽回肚裡。遠處傳來阿麟呼喚的尾音,少年慌忙用袖口抹了把臉,起身時踢翻了未飲的第三杯酒。
櫻花樹轉眼隱入空間的夾縫之間。某片沾著酒香的櫻瓣飄過界碑,背麵凝著星暝用靈力刻的小字——“永遠的幻海蜃樓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