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東方纔不要呢 第10章 匪石其誌(上)
博麗神社。
星暝耷拉著腦袋蹲在櫻樹的橫枝上,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掐著嫩芽。露水順著金線繡的紋路往下滑,在他膝頭洇出深色痕跡。
事情還得從三天前說起。當時紫提議讓覺妖怪讀安倍家祖墳,星暝二話不說就帶著三個小丫頭殺進冥界。誰成想他剛向一個無所事事的幽靈打探訊息,對方就叉著腰直翻白眼:“安倍家?沒聽說過的小家族!”氣得星暝差點掀了人家的茶案。
“哢嚓!”星暝手裡的櫻樹枝又折了一截。樹底下正在晾草藥的覺突然縮了縮脖子,胸口的覺之瞳不安地轉動——她能清晰感知到那些紛亂的思緒,就像暴雨天裡漏水的茅屋,星暝的煩躁正順著精神波動滴滴答答往下淌。
“主人!”“星暝哥哥!”星焰和戀戀想讓星暝開心一些,舉著剛摘的野莓蹦過來,淺綠色卷發上還粘著蛛網,“冥界的鬼火燈籠會講笑話哎!昨天那個青麵獠牙的……”
覺慌忙捂住妹妹的嘴,粉紫色短發隨著動作輕輕晃動。她懷裡抱著的族譜嘩啦作響,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記著安倍家曆代家主——可這些名字在冥界愣是查不到幾個。
“第十七個。”星暝突然開口,輕輕拋飛半截樹枝,正巧砸在樹下石燈籠上,驚醒了正在打盹的草薙劍。
三天來他們幾乎翻遍了冥界和地獄的每個角落。那些安倍家的老祖宗不是喝了三十碗孟婆湯的糊塗鬼,就是被業火燒得連自家姓啥都記不清。好不容易在畜生道逮著個自稱安倍分家的老頭,結果對方滿腦子都是上輩子當看門狗的破事。
星暝突然翻身跳下樹,狩衣下擺掃落滿地花瓣。他蹲在石階前嘩啦啦翻動族譜,指節重重戳在“安倍玄昉”的名字上:“真沒想到,現在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居然是他——可他恐怕連魂都被曾經那位蟲王打散了。”
冷風突然打著旋卷過神社。覺與戀戀胸前的豎瞳猛地收縮,她看見星暝意識深處翻湧的焦躁幾乎凝成實體——那是無數個瑞靈消散的殘影,每個畫麵都在重複藍發少女被黑暗吞噬的瞬間。
阿麟端著朱漆托盤走來,木屐尖踢起幾片花瓣。青瓷茶盞裡浮著幾片青嫩的新葉,清苦香氣混著一旁水果的甜香漫過來。覺捧著茶盞的指尖頓了頓,胸口的覺之瞳微微轉動——阿麟心底的忐忑,就像山澗溪流底下藏著暗渦。
“小心燙手。”阿麟將另一盞茶擱在星暝膝前,茶碗映出他擰成疙瘩的眉頭。簷角風鈴突然叮當兩聲,茶湯隨之泛起漣漪,倒影裡晃過隙間特有的光暈。
石階底下突然爆出嬉鬨聲。星焰握著戀戀的小手轉圈,兩人另一隻掌中的瓷杯晃出橙紅汁液,野莓的酸甜味衝散了茶香。覺望著妹妹鼻尖沾的果漬剛要開口,胸口的豎瞳突然捕捉到星暝周身泛起的異常——空氣裡裂開幾乎微不可察的紋路,細若發絲的空間褶皺正順著他的狩衣攀爬。
“突然想起有些事情……”星暝仰脖灌儘殘茶,瓷盞被隨手扔回室內的桌上。五道視線齊刷刷釘在他後背。星焰滿嘴果汁含混不清地喊了聲“主人”,戀戀的第三隻眼突然瞪得溜圓,手裡的瓷杯差點脫手。
星暝扯出個僵硬的笑臉,指尖在虛空劃拉出月牙狀裂口。他閃身沒入的刹那,覺的第三隻眼清晰感覺道——有根金發纏在裂縫邊緣,卻像是錯覺一般一閃而過。
……
星暝推開紙門時,八雲紫正支著胳膊肘斜倚在矮幾前,指甲有一下沒一下地叩著青瓷茶盞。藍在隔壁房間的屏風後打坐,第三條尾巴的虛影在光線裡忽明忽暗。
“坐。”紫用下巴點了點麵前的蒲團,“昨晚的梅子酒還剩半壇。”她用指甲叩了叩壺身,青瓷發出悶響,“要來點提神?”
少年盤腿坐下時隨手抓了塊櫻餅塞進嘴裡:“大清早的,總不是找我喝酒吧?”
“先說好聽的。小瑞靈找著了,在安倍家吃香喝辣呢。”她指尖在桌麵劃出水痕,凝成個穿狩衣的藍發少女虛影,表情卻十分怪異。
“在安倍家當祖宗呢?”星暝若無其事地酌了口梅酒,酸甜混著清爽的感覺直衝靈台。
“可不隻是當祖宗。”紫突然傾身,卻是給自己也滿上一杯,“人家現在是安倍家正兒八經的家主。那幫老東西跪得比誰都快,就像見了天照大神。”
“壞訊息是這丫頭現在恨不得把我剁成臊子?”少年喉結動了動,“搞不好生啖我肉都是有可能的。”
隔壁傳來藍翻動卷軸的窸窣聲,紫的指甲突然掐進扇骨:“就在一個時辰前,咱瞧見她用雷符劈你的木人。”紫突然從隙間中甩出個焦黑到隻能依稀辨出形狀的木人,胸口貼著歪歪扭扭的“星暝”二字,“每道天雷都摻著超越其極限的靈力。”她指甲戳了戳草人焦糊的發梢,“照這個瘋勁,不出三年就該油儘燈枯。”
星暝盯著木人邊燒卷的符紙,突然嗤笑出聲:“當初阿麟給她取名瑞靈,是盼著祥瑞庇佑……”他指尖銀光閃過,木人碎成齏粉,“如今倒成了催命符。”
“要姐姐教你個乖嗎?”紫輕笑幾聲,“小星暝以前不是說過——『黑化強三倍洗白弱七分』,現在闖進去,怕是要被雷劈成炸毛狐狸。”
少年突然起身,腰間玉佩撞在矮幾上叮當亂響:“她等不起。”星暝並指劃開空間裂隙,狂風卷著雨絲撲進來,“勞煩紫你搭把手,事後……”他頓了頓,“把我掛到集市賣身還債都成。”星暝縱身躍入裂隙的銀芒,最後半句話散在風裡:
“隻要她活著。”
……
葛葉倚在暗室的軟墊上,指尖撚著剛送來的卷軸。燭火在她狐尾掃過的氣流中明滅,將紙麵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映得影影綽綽。
“天狗也想尋到妾身的影子?”她忽然輕笑出聲,耳尖的白毛在黑暗中抖了抖。案頭鎮紙壓著的符咒突然自燃,青煙凝成個撲翅的鴉影,又在觸及她發梢前碎成光屑。這次作為掌控認知的大妖,她早給麾下每位手下都烙下多重禁製——先不提被洗腦的不成樣子的,普通的手下彆說泄密,便是生出這般念頭,即刻就會化作血霧消散。
竹簾外突然傳來衣料摩挲的沙沙聲。葛葉慵懶地支起上半身,雪尾在身後鋪成雲毯:“小典。”
紙門無聲滑開。燭光流淌在少女黃褐色的及肩短發上,發絲隨著低頭的動作掃過領口碧色的繩結。菅牧典踏著榻榻米邊緣的花紋走來,足袋雪白得像是新落的初雪。當她抬起金色眼瞳時,左腿衣擺的暗紋正好被光照亮。
“請您吩咐。”少女的聲音溫潤如水,卻帶著某種莫名震懾人心的感覺。
葛葉忽然伸手向對方狐耳,指甲刮過對方耳尖的白毛:“當年鬼族把天狗揍得俯首稱臣的舊事,可曾聽說過——那時妾身也不是這般模樣呢……”她袖中滑落半截泛黃的戰報,邊角還沾著乾涸的血漬,“天狗們表麵順從,心裡或多或少怕是還埋著火星子呢。”
典的瞳孔微微收縮。作為少數保有完整記憶的眷屬,她自然聽說過幾百年前那場血戰——大天狗被折斷的手臂插在妖怪山的峭壁上,鴉天狗的箭矢在鬼火中燒成灰燼。那些畫麵此刻正隨著葛葉的妖力,在她識海裡掀起驚濤駭浪。
“您要翻舊賬?”少女眼底閃過一絲光芒,“據傳聞,天狗現任首領,上月剛給鬼族送去三十壇上好美酒。”
“酒壇底下埋著火藥也說不定。”葛葉忽然旋身,掃落的狐火將戰報燒成灰蝶,“我要你去找那位因戰敗心灰意冷的天狗統領,就是親曆過當年戰事的。”她指尖在典的眉心一點,金光沒入肌膚,“用你的能力,用我賦予你的能力,把那份不甘心……”
後半句話化作識海裡的咒印。典突然踉蹌半步,無數記憶碎片在她眼前閃回——折斷的團扇浸泡在血泊裡,新生雛鳥在焦土中哀鳴,還有深夜裡對著斷箭喃喃自語的蒼老天狗。
“乘虛而入的滋味,你最清楚了不是麼?”葛葉忽然貼著她耳畔低語,撥出的氣息帶著甜香,“百年前你從同類屍體堆裡爬出來時……”
典的指甲突然掐進掌心。那些被她深埋的記憶在咒力催動下翻湧不息——同族的白狐在雷劫中化作焦炭,自己蜷縮在遺骸下瑟瑟發抖,直到葛葉的指尖掀開壓著她的屍山。
“屬下明白。”她躬身時,碧色繩結突然自動解開又係緊,彷彿在提醒著施加在她神魂上的禁製。
……
九州島的晚風掠過千早的鬢角,她機械地翻動手中塔羅牌,牌麵『正義』的女神手持著天平與利劍。黑發少女突然攥緊團扇木柄,指節在扇骨上壓出青白痕跡——母親臨終前咳出的血漬還殘存在她腦海中,怎麼洗都洗不乾淨。
“正義?”她嗤笑著用扇骨敲打掌心,五角帽的絨球在暮色中蔫頭耷腦,“論力量連勇儀三成都夠不上,論公正與智謀被龍甩開十條街……”溪流倒影裡突然浮現當年議事廳的畫麵——自己拍著桌子說要為母親報仇時,老族人們欲言又止的眼神。
山澗忽然炸起水花,驚得她下意識騰空。風掠過脖頸的觸感令她恍惚——那年鬼族打上門時,母親和大家也是這樣護著她從後山逃走的。折斷的箭矢擦過她耳畔,母親的血順著振袖淌到她手背,還是溫熱的。
千早猛地甩頭,發梢掃得臉頰生疼。遠處村落升起炊煙,幾個孩童舉著竹竿追逐打鬨,笑聲順著晚風飄過來。
“要是沒有我……天狗一族或許能在龍的帶領下過得更好吧……”不知是沒能找到瑞靈的懊惱,還是積鬱已久的憂思,又或者是某些不可明說的原因,千早此時的狀態格外低落。
她握起地上半截折斷的箭矢坐在斷崖邊,她機械地摩挲著箭桿上的天狗紋,指腹被木刺紮出血珠也渾然不覺——三日前在九州找到的藍發,經確認不過是染色的麻繩。
崖底突然捲上的勁風掀飛了五角帽,她望著那抹光彩墜入深淵,彷彿連帶著那位小巫女的身影一起。恍惚間千早又看見當初妖怪賢者大戰時的光景。彼時星暝的銀發混著血沫黏在臉頰,空間裂隙撕開時爆發的銀芒刺得人睜不開眼。鬼族們掄著酒壇當戰鼓的豪邁笑聲,反而比現在要真實的多——至少那時候她還有目標,她還能有需要完成的任務,她還能有活著的實感。
“天魔大人?”
隨行的鴉天狗新兵怯生生地喚她,手裡地圖被捏得皺巴巴。千早突然煩躁地抖開團扇,風壓將地圖捲成筒狀:“說了彆這麼叫!”話出口才驚覺失態,新兵嚇得縮起脖子,一時不知所措。
飛鳥掠過林梢的陰影,她摸出珍藏的柿餅咬了一口——甜得發苦。上次吃到這麼難吃的柿餅還是母親出征前夜,她們躲在廚房偷吃供品。母親笑著說“等打退那些酒鬼就帶你去吃真正的甜點”,結果食盒裡剩下的半塊柿餅,在靈堂供了整整四十九天。
“您要不要歇會兒?”新兵捧著水壺的手在發抖,“從卯時找到現在……”
千早突然旋身,團扇捲起的氣流將水壺掀翻。新兵踉蹌著後退,看著天魔大人獨自衝向最深處的山穀,破空聲重得像在抽自己耳光。
山澗倒映的金光突然碎成斑點。千早輕輕落在鬆樹上,看著掌心被扇骨硌出的紅印——和當年母親教她握扇姿勢時留下的痕跡一模一樣。可能回憶一起,也就停不下來了吧。
母親最後那句話突然在耳畔炸響,比鬼族的戰鼓更震耳欲聾:“活下去,然後……忘記。”
“怎麼可能忘得掉啊……”她發狠似的折斷鬆枝。溪水突然泛起不自然的漣漪。千早瞳孔驟縮,起身時帶起的罡風驚飛了棲鳥。
“是時候了。”葛葉的傳音聲在典腦海中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