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棒!又茍活了一天 第 31 章
傳旨的太監走了。
那股子屬於宮裡的,甜膩又腐朽的味道,卻像是附骨之疽,死死地盤踞在崔府的每一寸空氣裡,怎麼也散不掉。
庭院裡跪著的人,還跪著。
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一動不動。
直到一聲壓抑不住的,幾乎撕裂了喉嚨的嗚咽響起,纔像一滴水落入滾油,瞬間炸開了鍋。
是母親宋氏。
她被人扶起來,身體卻軟得像一灘爛泥,如果不是兩個丫鬟死死架著,她恐怕已經癱倒在地。她的臉上沒有眼淚,隻有一片灰敗的,燒儘了所有希望的死寂。
父親崔溫,被管家攙扶著,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他比母親更不堪,整個人彷彿瞬間老了二十歲,那挺拔了一輩子的脊梁,此刻彎成了一張可悲的弓。
“完了……”
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一陣風,卻又重得像一塊巨石,砸在每個崔家人的心上。
“全完了……”
崔雲姝沒有動。
她依然站在那根廊柱的陰影裡,像一個局外人,冷眼看著眼前這幅末日般的景象。
她能聞到空氣中絕望的味道。
是一種混合著塵土、淚水和恐懼的,酸澀的氣息。
她能聽到人們心臟破碎的聲音。
不是比喻。
是真實的,能讓耳膜感到刺痛的,此起彼伏的抽泣和倒吸冷氣的聲音。
她甚至能嘗到自己嘴裡的血腥味,是剛才指甲刺破掌心時留下的。鐵鏽一樣的味道,讓她保持著最後一絲清醒。
懶得看了。
這種集體性的崩潰,她作為心理諮詢師的時候見過太多次。毫無用處,隻會加速沉淪。
“都退下。”
她的聲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啞,卻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瞬間劃破了這片粘稠的悲傷。
所有人的哭聲和動作,都為之一滯。
他們齊刷刷地轉過頭,用一種見了鬼似的眼神看著她。
看著這個從頭到尾都一言不發,此刻臉上也看不出半分悲喜的四小姐。
“把父親母親扶回書房。”崔雲姝沒有理會那些目光,隻是又重複了一遍,語氣裡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其他人,各回各位,該做什麼,還做什麼。天,塌不下來。”
沒人敢違抗。
或許是她此刻的鎮定太過駭人,又或許是在這滅頂的絕望中,人們本能地需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哪怕這根稻草看起來如此纖細,如此不真實。
……
書房的門,被重重地關上。
隔絕了外麵所有的聲音。
一關上門,崔溫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頹然坐倒在椅子裡,雙手抱著頭,發出困獸般的低吼。
宋氏則像是被點燃了引線的炸藥,再也壓不住心頭的怒火,她猛地一拍桌子,上麵的茶具嘩啦啦地碎了一地。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她雙目赤紅,死死地瞪著皇宮的方向,像是要用目光把那座輝煌的牢籠燒成灰燼,“我們崔家為他大秦開疆拓土,他倒好,轉過手來就搶!這是賞賜嗎?這是明搶!還要給我們安一個榮譽侍郎?修園子?我呸!他怎麼不去死!”
“彆說了!”崔溫猛地擡起頭,聲音嘶啞地打斷了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們有什麼辦法?抗旨嗎?你想讓全家上下幾百口人,都跟著我們一起掉腦袋嗎?”
“那難道就這麼認了?把姝兒的船隊白白送給他?把你困在這京城裡,當個修花園的廢物?崔溫!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我不認又能怎麼樣!啊?我能怎麼樣!”
書房裡,瞬間被絕望的爭吵和咆哮填滿。
崔雲姝就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著自己的父母,像兩個溺水的人,在絕望中相互撕扯,卻隻能一起沉得更快。
她什麼都沒說。
就這麼看著。
直到他們的聲音都變得嘶啞,直到宋氏癱在椅子裡開始低聲啜泣,直到崔溫像一尊石像一樣僵在那裡,一動不動。
書房裡,終於又恢複了死寂。
比剛纔在庭院裡,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哭完了?”
崔雲姝終於開口了。
她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結了冰的深水。
崔溫和宋氏同時擡起頭,愕然地看著她。
“鬨完了?”
她又問了一句。
“姝兒……”宋氏看著女兒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心頭一痛,以為她是傷心過度,反而變得麻木了,“我的兒,是娘沒用,是爹沒用……保不住你的心血……”
“現在說這些,還有用嗎?”崔雲姝走到他們麵前,目光在父親灰敗的臉和母親紅腫的眼上掃過,“哭能讓皇帝收回聖旨嗎?罵能讓那三成利潤變成十成嗎?”
她的話,像冰錐一樣,又冷又硬,刺得人心口生疼。
崔溫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皇帝為什麼要這麼做?”崔雲姝沒有給他們喘息的機會,直接丟擲了問題。
“他……他貪圖我們的船隊……”宋氏下意識地回答。
“錯。”
崔雲姝斬釘截鐵地吐出一個字。
“船隊隻是個由頭。”她伸出一根手指,“他真正的目的,是‘削藩’。”
“削藩?”崔溫猛地一震,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困惑。
“對,削藩。”崔雲姝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釘進她父母的心裡,“崔家,現在就是皇帝眼裡最大的那個‘藩’。我們有錢,有船,有遍佈天下的關係網,甚至能一夜之間調動北境的軍需。爹,娘,你們覺得,睡在龍椅上的那個人,他睡得著嗎?”
書房裡,一片死寂。
崔溫和宋氏臉上的悲憤,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徹骨的寒意。
“所以,硬頂,是死路一條,抗旨的罪名,我們擔不起。”崔雲姝繼續說道,她的邏輯清晰得可怕,“但就這麼順從地把船交出去,更是慢性死亡。今天他能拿走船隊,明天他就能拿走我們所有的鋪子,後天,他就能找個由頭,抄了我們的家。這叫溫水煮青蛙,等我們感覺到燙的時候,已經死了。”
崔溫的身體不再發抖,他死死地盯著自己的女兒,彷彿第一次認識她一樣。
“那……那我們該怎麼辦?”宋氏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的希冀,她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
崔雲姝沒有立刻回答。
她走到書桌前,拿起一支筆,在一方空白的宣紙上,緩緩地,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六個大字。
大秦皇家海洋貿易。
然後,她在那六個字的後麵,又添上了四個她父母從未見過,也無法理解的字。
股份有限公司。
“這是什麼?”崔溫湊過來,滿臉困惑。
崔雲姝擡起頭,看著父母茫然的眼睛,嘴角,終於勾起了一絲冰冷的,帶著一絲瘋狂的笑意。
“破局之法。”
“我們不但要交,”她一字一頓,聲音裡帶著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平靜,“我們還要拉著滿朝文武,一起‘交’!”
轟!
崔溫和宋氏感覺自己的腦子,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嗡嗡作響。
“姝兒,你……你瘋了?”宋氏失聲叫道。
“我沒瘋。”崔雲姝的眼神亮得嚇人,“爹,你明天就上奏摺,就說你領了聖旨,感激涕零,為了更好地為陛下分憂,為大秦開拓財源,你請求,將‘皇家船運司’,改製為‘大秦皇家海洋貿易股份有限公司’。”
“股份……公司?”崔溫感覺自己的舌頭都在打結。
“對。”崔雲姝的手指點在那幾個字上,“我們告訴皇帝,這麼大一盤生意,光靠崔家,或者光靠皇家,都做不大。我們歡迎,非常歡迎皇室入股,我們更歡迎,滿朝的王公貴族,文武百官,都拿出錢來,一起投資入股!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大家一起發財!”
書房裡死一般的寂靜。
崔溫和宋氏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自己的女兒,他們完全無法理解,這到底是什麼驚世駭俗的鬼話。
崔雲姝知道他們不懂。
她深吸一口氣,開始用最簡單,最直白的方式,解釋她這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降維打擊般的商業陽謀。
“第一,這叫‘法不責眾’。”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冷酷的笑意,“一旦太子、二皇子、英國公、張尚書、李侍郎……所有人都成了這個公司的股東,他們的身家性命就和我們的船隊綁在了一起。到時候,皇帝再想動我們的船,他動的就不是崔家,是整個大秦的統治階層!他敢嗎?”
崔溫的呼吸,猛地一滯。
“第二,這叫‘明失暗得’。”崔雲姝的手指在海圖上劃過,“我們表麵上讓出了大部分的利潤,我們甚至可以隻要一成,不,半成!我們把大頭的利潤都分給他們,讓他們拿到手軟。但是,公司的‘經營權’,必須在我們手裡。因為隻有我們懂航海,隻有我們有船長和水手,隻有我們知道怎麼和海外的蠻夷做生意。他們想賺錢,就必須依靠我們。他們是股東,是老闆,但我們,是替他們賺錢的管家!隻要我們能一直給他們帶來利潤,這個管家,誰也換不掉!”
宋氏的眼睛,一點點地亮了起來,憤怒和絕望被一種震驚和狂喜所取代。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崔雲姝的目光變得無比深遠,彷彿已經看到了未來的景象,“這叫‘化危為機’。爹,娘,皇帝想用一道聖旨把我們關進籠子,那我們就乾脆把這個籠子,做成我們的新世界!我們借著皇帝的名義,用著百官的錢,造我們的船,開我們的航路,把崔家的一盤生意,變成一個根深蒂固,盤根錯節,誰也無法撼動的商業聯盟!他想打壓我們?我們就踩著他的打壓,站到更高的地方去!”
……懶得再解釋了。
崔雲姝說完,便不再言語,隻是靜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書房裡,隻剩下崔溫粗重的呼吸聲。
他看著桌上那份寫著“股份有限公司”的宣紙,又看看眼前這個眼神冰冷、思路清晰、彷彿一夜之間脫胎換骨的女兒。
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嘯一般,衝垮了他幾十年來建立起來的所有認知。
他以為是絕路,是末日。
可在女兒的口中,這絕路,卻變成了一條通天大道。
他以為是枷鎖,是牢籠。
可在女兒的計劃裡,這枷鎖,卻成了撬動整個天下的槓桿。
許久。
許久。
崔溫緩緩地,顫抖著伸出手,撫摸著那張宣紙。
然後,他擡起頭,用一種混合著敬畏、震撼和無比複雜的眼神,看著崔雲姝,一字一頓地說道:
“好……就按你說的……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