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棒!又茍活了一天 第 30 章
崔雲姝覺得自己的心跳,終於和算盤珠子撥動的聲音,達成了某種詭異的同步。
啪。
又一筆利潤入賬。
啪。
又一箱貨物清點完畢。
啪。
離自由又近了一步。
書房裡彌漫著新墨和舊書卷混合的氣味,還有從南海運回來的、不知名的香料,被她隨意地放在角落的熏爐裡,懶得點燃,就那麼散發著一股乾燥而遙遠的、帶著陽光和鹹澀海風的芬芳。這種味道讓她心安。
這是她的世界。
一個由賬本,數字,航海圖和商業計劃構成的,絕對安全的,可以被她完全掌控的世界。
鯤鵬號帶回來的利潤遠超預期。每一顆寶石,每一袋香料,都在她眼中幻化成更堅固的船板,更廣闊的船帆,更鋒利的撞角。她鋪開一張巨大的海圖,手指在上麵輕輕劃過,從大秦的海岸線,一路向東,再向南……指尖下的觸感是粗糙的羊皮紙,但她感覺自己彷彿觸控到了冰涼、濕潤的海水。
再來兩次。
不,隻要再有一次這樣成功的遠航,她就能組建起一支足夠龐大的船隊。不是為了給誰運貨,不是為了給誰賺錢。隻為了在一個誰也無法預料的時刻,載著崔家所有的人,所有的金銀,所有的希望,駛向這片海圖上還沒有名字的未知之地。
去一個沒有皇帝,沒有太子,沒有那本該死的書的地方。
她太喜歡這種感覺了。
一種將命運的絲線一根根從彆人手裡奪過來,然後親手編織成自己想要的模樣的掌控感。
外麵的喧囂已經散去,慶祝鯤鵬號歸來的賓客們早已離開,崔府恢複了一種疲憊的寧靜。但崔雲姝知道,這隻是暴風雨來臨前,那短暫得令人窒息的平靜。皇帝的敲打遲早會來,那隻高高在上的手,絕不會容許任何東西脫離他的掌心。
她隻是沒想到。
會這麼快。
而且是以一種她從未設想過的,最溫柔,也最殘忍的方式。
……
書房的門被猛地撞開。
不是推開,是撞開的。
帶著一股子惶急和絕望的氣息,像是一陣冰冷的風,瞬間吹散了滿室的安寧和香料的芬芳。
是管家,他連滾帶爬地衝進來,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哆嗦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小……小姐……宮……宮裡……來人了……”
崔雲姝的心臟漏跳了一拍,就是算盤珠子撥錯了位的那種感覺。緊接著,一種冰冷的、黏膩的預感,像毒蛇一樣順著她的脊椎爬了上來。
她放下手裡的狼毫筆,墨汁在宣紙上暈開一個醜陋的黑點,像一隻不祥的眼睛。
她站起身,走出書房。
整個崔府的天都變了顏色。
剛剛還隻是喧囂後的疲憊,此刻卻被一種沉重的、幾乎能壓垮人脊梁的死寂所籠罩。府中所有的下人、護院,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僵在原地,臉上是同一種驚恐和茫然。
庭院裡站著一隊人。
為首的是個太監,麵白無須,眼角吊著,手裡捧著一卷明黃的絲綢。他身上的衣服料子極好,在午後的陽光下泛著幽暗的光,那股子從宮裡帶出來的、混合著名貴香料和陳腐氣息的味道,霸道地驅散了庭院裡所有的花香。
陣仗極大。
崔雲姝的目光越過他,看到了她的父親崔溫,母親宋氏,還有府裡的幾位族老,全都跪在地上。
父親的背,不再像往日那般挺拔,而是微微地塌了下去,像一座被風雨侵蝕了千年的石像。母親跪在他身邊,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那雙總是溫柔含笑的眼睛裡,此刻隻有憤怒和不安。
崔雲姝的腳步停了下來。
她沒有上前,隻是靜靜地站在人群的最後麵,站在廊柱的陰影裡。
她知道,戲肉來了。
那傳旨太監清了清嗓子,尖細的聲音像是用指甲劃過玻璃,刺得人耳膜生疼。
“聖旨到——!崔溫接旨——!”
崔溫的身體猛地一顫,將頭埋得更低了。
“臣,崔溫,接旨。”
聲音嘶啞,像是從喉嚨裡硬擠出來的。
太監滿意地瞥了一眼跪了一地的人,緩緩展開了那捲明黃的絲綢,用一種抑揚頓挫的、彷彿在唱戲般的腔調,高聲宣讀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聖旨的開頭,是毫無新意的褒獎。
洋洋灑灑,辭藻華麗,極儘讚美之詞。
稱讚崔家遠航之功,前無古人,為大秦開拓海疆,揚我國威。
稱讚崔家商船“鯤鵬號”,乃國之重器,乘風破浪,功在社稷。
稱讚崔溫教子有方,忠心可嘉,為天下臣子之表率……
崔雲姝聽著這些話,麵無表情,心裡卻在冷笑。
糖衣。
好甜的糖衣。
她看到父親的肩膀似乎微微放鬆了一些,母親臉上的怒意也化開了一絲,變成了困惑。
隻有她知道,這糖衣下麵,裹著的是什麼。
是砒霜。
是能要了整個崔家性命的,劇毒的砒霜。
果然。
讚賞之後,話鋒陡然一轉。
“……然,海疆萬裡,波詭雲譎,倭寇海匪,時有侵擾。朕,宵衣旰食,念茲在茲。崔氏一族,雖有商船之利,然單打獨鬥,終非長久之計。為固我大秦海防,為揚我天朝國威,朕決意,成立‘皇家船運司’!”
來了。
崔雲姝的瞳孔驟然收縮。
那太監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統管天下海運,以彰皇恩浩蕩!崔氏‘鯤鵬號’及麾下船隊,皆為國之利器,理應收歸國有,由‘皇家船運司’統一調配管理,以竟全功!此乃倚重,亦是信賴!朕,念崔家獻船有功,特恩準崔家,保留船運司三成之利,以作回報!”
轟——
崔雲姝感覺自己的腦子裡,有什麼東西炸開了。
不是憤怒,不是震驚。
是一種被巨石迎麵擊碎的,純粹的,物理性的痛感。
收歸國有。
三成利潤。
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多麼輕描淡寫的掠奪!
那不是一艘船,那是她的命!是她用三年的心血,用無數個不眠的夜晚,用一筆一筆的銀子,用一個一個的計劃,堆砌起來的逃生之路!
皇帝,就用這麼一道輕飄飄的聖旨,把它奪走了。
不,不是奪走。
是“恩準”他們獻上來。
還要他們感恩戴德地,隻拿回屬於他們自己的東西的,可憐的三成。
這還沒完。
那太監尖銳的聲音還在繼續,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地,淩遲著崔家所有人的神經。
“……崔溫教子有方,忠君體國,朕心甚慰。特加封崔溫為工部榮譽侍郎,食三品俸,專職督造皇家西苑。望爾恪儘職守,為朕分憂,欽此——!”
工部榮譽侍郎。
督造皇家園林。
一個沒有半點實權,隻能在京城裡陪著皇帝修花園的虛職。
崔雲姝笑了。
在心裡,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狠。
真他媽的狠啊。
釜底抽薪,斷其財路。
金籠鎖鳥,斷其自由。
這道聖旨,不是在賞賜,也不是在敲打。
這是在殺人。
用最甜蜜的刀,誅最絕望的心。
“崔侍郎,接旨吧?”
那太監合上了聖旨,居高臨下地看著崔溫,嘴角勾起一抹虛偽而傲慢的笑意。
整個崔府正堂,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針可聞。
崔雲姝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胸腔裡,那顆已經不再與算盤珠子同步的心臟,在瘋狂地、雜亂無章地跳動。
她看到父親崔溫緩緩地擡起頭,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已經找不到一絲血色,灰敗得像是風乾的樹皮。他的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雙眼睛裡,曾經的疲憊和悔意,此刻全都被一種巨大的、滅頂的絕望所吞噬。
她看到母親宋氏,渾身都在發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極致的憤怒。她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傳旨太監,像一隻要撲上去咬斷敵人喉嚨的母獸。
接旨?
怎麼接?
接了,就意味著崔家耗費了數代心血、如今更是崔雲姝唯一生路的船隊,就這麼拱手讓人。意味著她父親將被徹底架空,困死在京城這個華麗的牢籠裡。意味著崔家從此以後,就是皇帝砧板上的一塊肉,想什麼時候切,就什麼時候切。
抗旨?
那更簡單。
謀逆大罪,滿門抄斬。
這是一個死局。
一個用皇權織就的,天衣無縫的,讓你連掙紮的餘地都沒有的死局。
退無可退。
避無可避。
崔雲姝站在廊柱的陰影裡,周身的血液彷彿都在一瞬間凍結了。午後的陽光明明很暖,照在她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她終於明白了。
皇帝要的,從來不是什麼船隊,也不是什麼海外的奇珍異寶。
他要的,是崔家的屈服。是她崔雲姝的屈服。
他早就看穿了她所有的小動作,看穿了她那顆不甘於被囚禁的心。他就像一個高高在上的獵人,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這隻金絲雀,在籠子裡上躥下跳,努力地想要啄開那道門。
他看著她積攢財富,看著她建立人脈,看著她以為自己離自由越來越近。
然後,就在她自以為勝券在握的時候,他輕描淡寫地,降下了這最後通牒。
他不是要殺死她。
他是要告訴她:你的命,你的自由,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手裡。我想給你,你纔能有。我不想給,你連做夢的資格都沒有。
懶得想了。
所有的計劃,所有的準備,在絕對的權力麵前,都像一個笑話。
那太監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臉上的笑意淡去,聲音裡透出一絲陰冷:“崔侍郎?陛下還等著您謝恩呢。”
崔溫的身體又是一震,像是被人從噩夢中驚醒。他緩緩地,用一種近乎痙攣的姿勢,伸出了顫抖的雙手。
崔雲姝的指甲,在這一刻,也深深地刺入了掌心。
尖銳的疼痛讓她瞬間清醒過來。
不。
不能就這麼認了。
如果連反抗的念頭都沒有,那就真的死了。
她看著父親那雙準備接過聖旨的手,看著母親那雙噴火的眼睛,看著那太監小人得誌的嘴臉。
一股冰冷的、帶著毀滅氣息的火焰,從她的心底最深處,猛地竄了上來。
那不是平日裡偽裝的溫順,也不是算計時的冷靜。
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野獸般的,最原始的本能。
你想把我關回籠子裡?
你想讓我認命?
你以為這就結束了?
崔雲姝站在陰影裡,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但那雙漆黑的眸子裡,卻亮起了一絲駭人的、冰冷的光。
她看著那捲明黃的聖旨,就像看著一個死物。
遊戲,還沒結束。
你設下了你的棋局,那麼,接下來……
該我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