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續巍瀾 (三十六)臨的什麼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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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臨的什麼淵
難得見溫文爾雅的沈教授無瑕分心去應付老人家的健談,在諸如現下在哪所私塾教書,可否成家這種問題上麵露窘色,更是擋不住一句句沈先生長沈先生短的嘮家常,快步就踱了回來。
趙雲瀾對此無聲地笑得前仰後合,投過去的注視帶著幾分無辜,但還是被人拎去牆角做檢討,一邊把劃傷的地方彆扭地藏在身後,一邊覺得這人小題大做,又不好意思去反駁什麼。
生了鏽的水龍頭很給麵子,出水量雖然小,但總歸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一點都不肯施捨。流出的水冰涼透骨,沈巍雙手接了一捧,眉頭都不皺一下,湊上去聞了聞,確定這是來自地下的可用井水,才放寬心,幫趙雲瀾把傷口浮層的血往外擠了擠,將水在手心裡暖溫了,再給他連帶著沖洗乾淨,聽著對方嘟囔著真的冇事。
沈巍對處理傷口很有經驗,也能理解,像他們這種人,在外麵受了苦,打了架,掛了彩,從來不肯主動透露,也不想承認受傷是什麼值得光榮的事。哪怕隻是很小的劃痕,抓撓的破口,小磕小碰,忍一忍好像就過去了。比起真心想練就的境界,真正要完成的使命,這些無關痛癢的蚊子叮,根本不值一提。
不過按照大眾規則,在大多“真冇事”背後,常常隱藏的是一句“雖然不要緊,但可不可以問問我”的普世矛盾心態。
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願意去習慣受傷,隻不過是冇有人問起罷了。就算提了,也像是把創傷鋪張攤開,刻意一筆一劃地講清,彷彿是在跪著去討要關心,可憐得緊。然而不提,往往就真的冇有人去在意。許多人逞強後的悵然若失,恰恰就是因為這一點。
換位思考,沈巍可以輕鬆地向彆人解釋,受過的傷,疲憊的心,其實都還好,那實在是由於萬年獨行的日子太過漫長,本也從容了,反而是突如其來的關心他卻不知如何接受。
這種渴望被看到又害怕去處理的矛盾,往往都是起因於一句冇事,可趙雲瀾,和自己一樣,恰恰都是那種隻會說自己冇問題的人。
因為瞭解,所以心疼。
於是哪怕趙雲瀾一萬次“我冇事”裡,隻有一次纔是嘴硬賭氣,其餘全都是他真心覺得無所謂,沈巍也,寧可全當做有事,也不放過任何一絲渴望得到關心的情緒因被忽略而滋長的可能。某種意義上,這是一種極度的寵溺。至少……在這件事情上,他是真的想護著對方而已。
“我說,你對我這保姆級關心程度,連我爹看了都自愧不如。正好我跟我爹不對付,要不……也讓給你當算了。”趙雲瀾得了便宜準備起賣乖來,得空就發展自己調戲沈教授的愛好,仗著自己另一隻胳膊閒著,冇事去揉沈巍的頭髮,卻被對方溫柔地製止了。
“我建議,你最好隻有一個爹,”沈巍收斂神色,頭也不擡,“但男朋友,隻能是我。”
好一句……輕描淡寫。誰能想到殺伐果斷的黑袍使也會有極度柔軟的一麵,嘴裡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話,又彆扭又動聽,在想嗬護的人麵前,全無戾氣,隻餘一腔關懷。怎麼看,怎麼與世無爭,怎麼人畜無害。
趙雲瀾看著眼前這個時而深沉時而溫柔的男人,連一本正經都能耍出帥來,算是跟著自己耳濡目染地學壞了,也冇跟他計較用詞問題,噗嗤一聲笑出來,“你什麼時候這麼強勢了……不過,我還挺喜歡你這樣的。”
灶房裡已經開始進進出出地忙前忙後,楚恕之拉著被狗追後驚魂未定的郭長城要去後院殺雞,李嬸拽著祝紅擺菜譜削蘿蔔切土豆,林靜被派去吸引狗的注意力順便培養一下階級感情兒,但米粒兒就算不搗亂也完全不理他,蹲在池塘邊追自己尾巴玩,至於大慶……早就被狗氣得上了樹,窩在了人家鳥巢裡不肯下來。大家……勉強可以稱之,其樂融融吧!
院落的邊角滿是雜草,生長茂盛的地方已有半人多高,依靠著小池塘水汽的滋養,野橫遍地,雖看起來無傷大雅,但密密麻麻的草叢撥開,是一間破敗而毫不起眼的小門。
門緊緊地挨著磚牆,嚴絲合縫地嵌了進去,露在外麵的地方早就佈滿斑駁的銅鏽,似乎能看出此處經久未有人踏足。上麵冇有成對的門環可供推拉,隻有一把老式的橫鐵鎖,擋在秘密的前麵。
這處隱秘的角落,吸引的是一個彷徨的靈魂。
冇有江深清晰可執行的命令,冇有侍衛隊要料理的瑣事或衝突,僅憑直覺而一時衝動相信一個難說靠不靠譜的人,還有一位完全冇道理再幫自己的大人,魏清的糾結症又犯了。
特調處的人魚龍混雜,看起來都熱絡的很,可嚴格來說,自己與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立場也未必一致,與其到時候因為他們而讓殿下難做,不如從開始就不要親近,躲遠些的好。
上過戰場,行過刑,淌過熱淚,流過血。骨子裡自帶的悲觀,讓魏清一直以來對關係的親疏變化極為敏感。可問淵閣惹下的麻煩,身世的困惑,避世的逃離……特調處卻幾乎,一直都在幫他。這和與他交易的人信誓旦旦做的預設……完全不同。
不由自主地往僻靜的地方走,這間上了鎖的小門,讓此時心口帶著鎖的人彷彿也看到了他自己。
這把無人問津的鎖,也會有鑰匙嗎?
邁出去的腳被一陣天雷滾滾般的狗吠強行勒了回來,“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哎哎,黑黑……黑米粒兒,你去哪兒?”林靜舉著逗狗連狗都不要的大樹杈子一頭霧水。
好端端的李嬸聽到米粒兒的叫聲一激靈,冇等祝紅反應過來,這麼一位年事已高的老者,就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地奪門而出,健步如飛的,給她看傻了,趕緊也丟下手頭的活兒往狗叫的地方望去,瞅見林靜在,索性也冇跟過去湊熱鬨。
魏清故技重施,試圖讓這隻鑼鼓喧天的狗狗安靜下來,但這次的術法並不太奏效,狗衝到鎖起的銅門前,繞來繞去地搖頭晃腦,弓著身子匍匐在地上,嘴裡發出嗚嗚的警告聲,逼得魏清隻得退到更後麵的地方。
似乎是,那後麵有什麼必須要守護的東西,讓狗阻擋外來威脅的意願變得如此強烈,以至於他還根本冇上手去碰那扇門,就引來了這位看門神。
恰時,李嬸大口喘著氣跑了過來,生怕它再跟貴客們起衝突,“噓噓噓,好米粒兒,乖米粒兒,冇事了冇事了,摸摸毛,嚇不著……對不住哇,米粒兒它啊……平時都很有禮貌的,從來不輕易叫嚷的,冇傷到你吧……”
大黑狗看到主人著急忙慌趕了過來,頓時也冷靜了些,一個勁地晃著尾巴在她褲腿處蹭,討好式的擺出邀功的姿勢。看來,它以前也做過類似的事,並因此得到了獎賞。
“冇有冇有,是在下唐突了,闖了這片地方,請您諒解,”魏清禮節性的作揖示意,考慮再三,還是猶豫著開了口,“冒昧問您一句,我看這處角落的門上了鎖,剛纔您的愛寵也對此地格外迴護,是有什麼緣故不讓外來人靠近嗎?當然,魏清不知,如有冒犯的地方,還請您不要介意,當在下冇有問過。”
李嬸扶他起身,寫滿滄桑的麵頰錯開魏清的身形,朝著那扇門的方向望瞭望,回過神來,神情閃過幾分哀傷。
魏清雖臉色隱有愁容,但站的卻是闆闆正正,腰桿筆直,手指近乎緊貼著雙側腿線,卻又看不出逢場作戲的不自然感來,頗有一種當兵的風範,李嬸不由感慨萬千,卻冇有正麵回答魏清關於上鎖隔間後麵是什麼的問題,反而追溯起了回憶,嘮上了家常。
“小夥子,不瞞你說啊,我大兒子如果還活著,想來也跟你的氣質相差不大。他從小就是個武癡……一門心思要學真本事,私塾也不讀,農活也不做,滿心想的就是有朝一日在五絃城裡,他能憑自己的能力鍛出一把屬於自己的五絃弓來,誰勸都不聽,他爹給氣的都不認這個兒子了……雖然後來他如願進了侍衛隊,可真不是當孃的說他,五絃弓是什麼東西,他冇那個命啊……哎,好好的孩子,就這麼的,把一生都給毀了……”
五絃弓相較於普通弓箭,其誕生需要付出何種代價,魏清比他們更清楚。一看天賦,二看緣分的事情,強求不來。如果能力不夠的人不通過正當渠道修心立德,硬要耗儘心力用普通弓羽去催發五絃弓,後果就是……走火入魔,身陷囹圄。
魏清心頭泛起一絲難以名狀的意味,五絃弓得來不易,自己手上熔鍊的這一柄,亦勾連著江殿下的恩義。而自己,卻跟陌生人混在一起,妄想給模糊的過去一個交代。
“聽您說……您兒子也在侍衛隊?蒼穹殿江殿下的侍衛隊嗎?他叫什麼名字?”魏清回過神來,生澀地轉移著話題。
“是啊……大兒子起名陸淵之,爺孫倆都……不在了。小兒子接了他大哥的班兒,如今應該也還在侍衛隊供職吧……他已經很久冇有寫信過來了,倒總是寄錢,所以具體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南區不比北區繁華,我估摸著他回來也待不慣……我老了,走不動,也冇法去找他……”
“抱歉,”魏清有些僵硬地動了動喉頭,艱難地小聲吐出幾個字來,“陸……臨之麼……”
“這名字還是我們家老頭子後來現翻成語字典起的,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一個臨之,一個淵之,正好跟他哥哥配上。怎麼樣,這典故選的有意義吧?”似乎是反應過來什麼,李嬸把自己從回憶裡拉了出來看向他,“呀,小夥子,你認識我小兒子嗎?你們是從北區來的吧?侍衛隊的人經常要外出執勤,你是他朋友嗎?或者,你可有官職在身?”
魏清腦袋裡思緒亂成了一鍋漿糊,眼前殷切盯著自己的老婦人迫切地想從他這裡瞭解到遠行兒子的訊息,可是……
該怎麼開口告訴她,陸臨之就是侍衛隊的二把手,自己的直係下屬,視自己為榜樣,卻在來這裡之前的阻攔遭遇中,失手放走了自己,怕會因此丟了職……
主城恐怕早就傳去了訊息,江殿下也不會放棄找自己的大統領回去。陸臨之天賦不高,守著他哥的位子本就勉強纔不落人話柄,這次無功而返,免不了一頓責備。
更有甚者,自己的叛逃,在臨之這個孩子麵前……被演的冠冕堂皇,可歌可泣。什麼有自己的苦衷和理由,都是藉口。離隊,就是背叛殿下……為隊裡所有人樹立錯誤的典型……
你,可有官職在身?
如此簡單的一問。頭一次,大統領這個人敬人愛的位置,魏清待的竟也如坐鍼氈。是要為黎民百姓除暴安良,是要為千千萬萬的屬下身先士卒。怎麼能……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天道,好輪迴。
魏清苦笑,自己不想撒謊騙人,可是如果自己在老婦人麵前承認身份,作為一個在逃官員,會不會被她求著去自首,以換自己唯一倖存的兒子一個平坦的前途?
這時候,憨笑的林靜掐著時機就從他們後方突然冒了出來,順帶躲著狗跳了幾腳,遠遠地扯著嗓子喊了一句,“嬸子,您快去看看鍋吧,我們冇用過灶台,彆再給您的灶具燙穿了洞。好好的食材可千萬彆叫我們浪費了,這一大群人的晚飯可就指望您多幫忙了啊!”
“那得,我先去看看火,我們小家小戶雖冇有繁文縟節的禮數,但待客之道還得儘心招待才行。馬上就好,你們就等著吃吧!”李嬸話頭倒是轉的快,一被打斷就忘了自己要問什麼,轉身就往廚房去了。米粒兒也蹦蹦跳跳就跟著顛了過去。
林靜的口型隔空對上的是一句“不用謝”,給傻站著的魏清擺了擺手,就溜了。
得空鬆了一口氣,魏清的心沉甸甸的。
這個圍被解得實在太過及時和恰當,可是自己卻連對麵那個人的名字都叫不上來。
如果說黑袍使是出於天下公義,不忍目睹他沉淪而一蹶不起,使命使然,倒是可以理解。但鎮魂令主的人,外麵世界的管轄者……明明如此不熟,可每個人都會儘力幫忙。
那個紅衣服的姑娘給自己熬古味茶是,客棧風波裡的所有人也是……為了一個試圖尋死的罪人,而奔走出力……卻什麼都不圖。天底下,竟真有這樣善良而不計得失回報的人麼。
他不禁忖度,想繼續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看看,傳聞中的特調處……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還有這位言出必行的趙處長……又是怎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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