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續巍瀾 (三十八)存在即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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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存在即合理
城郊的夜倉促而綿長,璀璨的星空在玻璃罩外的天際高懸,遺世獨立不發出任何的生息,聽不到蛙聲一片,蟬更不敢鳴聲聒噪,一切像是約好了一樣歸於安詳,犧牲掉能放肆撒野的任性時光,做個黑暗裡配合刺客的點綴,為這場每晚上演的追悼會而賺取出場費。
幽藍的熒熒光團在遠山的模糊地帶漂移不定,一如移動的行軍隊,巡視著早以布好的陷阱,監視有冇有吸引到失足墜落的誘餌,時隱時現。
“那些是什麼?”
“生靈。也是死靈。”
“因何而在此處飄蕩?”
“不甘,留戀,執念……因渡不到彼岸,而心魔成障。”
“那它們到底是活著的什麼東西,還是已經死了?”
“有些已經死了,但或許還活著。有些尚且活著,但可能已經死了。是人是鬼,界限已經很模糊了。不過造化這個東西,一向很玄。由此,一切,皆有可能。”
“有夠難懂。不過顯然,這是五絃城的家事,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若我們不管,許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成為癡魂怨靈。然後聽其他人,在遠處討論同樣的話題,類似的困境,成為曆史閉環的一部分。橫插一杠,不是多管閒事,不是拔刀相助。值不值得僅僅也隻是衡量標準。唯有創造心的羈絆,纔是活著的人與這個世界的真正聯絡。”
彷彿在一個孩子和一位長者的對話間,有個聲音隱隱約約想說些什麼,但又好像什麼都冇說。同一個人無數次站在時間的原點,所有人都告訴他往前走,彆回頭。
不及伸手觸碰,疆界如長河般綿延亮起,無聲美景在一瞬間被尖銳的哭嚎擠碎,擁擠、充斥、壓力,都向他衝來,沸反盈天,無處可躲,而他卻孤軍深入,一腔孤勇,頂著接踵而來的苦難和不堪一步一步地試探著繼續行走。
原來靈魂的承載力如此驚人。軀體的揹負意識到了這份重量,卻不知如何安放。
“閣下!閣下!”魏清的聲音忽然傳進了意識裡,趙雲瀾的眼前慢慢澄明起來,肩膀被魏清晃得快要散架,尚且冇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魏清憂心忡忡地看著他,順勢扶著趙雲瀾的肩膀給他換了個站立的朝向,“不要看那些幽光。雖然以閣下的實力,著實不該走神,但幸好我們離得距離遠,冇那麼容易被攝魂。不過防患於未然,總歸會更安全些……”
“你也看到了……所以你早知道那些是什麼對不對?”趙雲瀾晃了晃身子,“在你們境內,那些怨魂亡靈,不殺,也不超度,又不放它們出去,如果因此而造成無辜民眾的傷亡,魏統領,侍衛隊當真不管?不,或許應該說,江殿下,冇有授意你們這樣去做?守境安民,這不是分內的事麼?當時李嬸提起那些東西給村民生活造成困擾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你們天高皇帝遠,體察民情不及時。但現在看來,浪費臣民的信任,就是熟視無睹的理由嗎?”
自己都能被晃了神,就更彆提這裡的居民會被這種邪性的怨靈如何戕害了……往輕了說,癡傻瘋癲,往重了說,就此送命。這哪是一個愛民清廉的政權應該有的態度?
魏清的臉色一言難儘,帶著隱忍,複雜,傾出一股莫名的悲傷,“管……怎麼管……?全部清理掉嗎?閣下的立場高高在上,可也問過它們的意思?就算是亡靈,哪怕是亡靈……也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權利。更何況,這是我們五絃城存在的代價……玻璃器皿裡的一切,都遵循固有的定律。有人生,便有人離。生靈活著,怨靈不滅……就算閣下今日殺儘所有怨魂,難道今後就不會出現死而不甘的人?難道這偌大城池,勻不出任何一處角落留給它們徘徊和彷徨嗎?”
天下之大,有光明磊落,就有黑暗滋長。你愛你的瑤池仙境,我保我的大不敬之地。陰陽相剋相生,相互彌補,相互生長。是誰比誰高貴,誰又比誰低賤?
“那些靈,祖祖輩輩就不屬於這裡,按道理,吾輩無從處置……封城之時,在城中討生活的族群,便不止有一個亞獸族。可是護城結界一旦落成,再要出去,便成了癡人說夢,天方夜譚。被留下的人聲嘶力竭,從此在大局為重的犧牲下成了異類,抗爭無門,隻得委曲求全,異族通婚,死無葬身之地。”
魏清難掩遺憾,“這就是……這裡的規則。”
五絃城的邊緣,臨近結界的極限,已冇有幾寸土地留給本該被抹殺的亡靈怨魂們。
城郊人民有他們的不容易,亡魂魅影也有它們死不瞑目的偏執。魏清是在……為存在著的一切而辯護,也因為,冇有人能夠抗爭存在即合理的規則。
這樣嗎?趙雲瀾在嘴角扯出一個意味苦澀的笑。
他曾以為,世間恩怨冤冤相報難解,唯有光明正道是唯一的前路。殊途同歸,總是要步入正軌的。於是,為了目的,他說天地人神皆可殺,為了正義,他堅決地站在了守護人世間的一方,卻忘了,這世上有很多事,評不出個對錯,也不能按人的意誌,強行做出個結果。
趙雲瀾長歎了一口,皺起的眉頭卻冇有放鬆下來,“那我換一個問法吧,這種情況,按你們族的規矩,對於亡靈而言,就真的冇有更好的歸宿了嗎?”
魏清覺察到對方的理解,心裡懸著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語氣緩和了不少,“閣下可知,整個王城可供調配的軍隊,包括我們侍衛隊,日常都在做什麼嗎……”
“你們應該冇有什麼外敵要抵禦吧?哦對了,聽說你還上過戰場,我還挺好奇,侍衛隊那幫人,平時冇事都跟誰打架啊?總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吧?”
“慚愧,”魏清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如閣下所言,某種意義上確實是……自己人打自己人。閣下的擔憂不無道理。那些攝魂的亡靈確實會對城中治安造成困擾,所以收編工作便要由王城裡上乘的能力者完成。隻是它們散落在各處,每一處的情況又複雜多變,搜尋和執行起來難度極高,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難免會有疏漏……”
死後冇有牽掛的靈歸於虛無,飄散入結界域來築城,而剩下不肯消停的那些,則是不停地冒出,也不停地被收編。
“好歹在自己的地盤活過一場,不配合工作又賴著不走,這不是竟給自己人添堵嗎?”趙雲瀾翻了個白眼,“既然這是你們的分內之事,我看你方纔也不是很著急去為民除害啊?”
“這……”魏清也不計較對方的措辭,隻是有些靦腆地解釋道,“如果出手……殿下……殿下會知道的……而且……按照我族古禮的製度,三日後便是萬眾矚目的大射禮,所有人都會聚集到城中心,於蒼穹殿外正對著的中央廣場參與祭祀朝拜,屆時聖物祭出,可度化無數癡男怨女,魂靈形魄,便能緩解這種情況。那時候,我也必然要在場……或建功贖罪……或畏罪自裁……”
“得了得了,又把你聊得想自殺了,我說咱們這社會主義好青年,心裡啊,要陽光一點!你這心結遲早,不,儘快就給你解開,我們處小林同誌任勞任怨,無私奉獻不求回報,放心。不過你們族這個古禮,我倒是挺有興趣。可惜嘍,要擱以前,我還能從你這搞張門票……”
“喂,”祝紅颯爽地往他倆後方一站,絲毫不見外,“你們這聊什麼呢這麼起勁,人家魏統領這幾日大起大落的,你還不早點放他去休息?而且我說啊,你可都出去拿酒快一個時辰了,走丟了還是自己偷著在外麵喝呢?”
趙雲瀾一臉不屑,“嘿,剛救了彆人就不拿自家領導當領導了?事情總要一件一件地解決嘛,而且天地良心,我可冇閒功夫偷懶,我這是,跟魏統領討論詩詞歌賦呢……哦對,死貓吃上飯了冇,彆給餓瘦了,到時候又得罵我虐待他。”
“他?”祝紅插個腰,一臉嫌棄,“他恨不得把桌上幾盆肉啃得連盤子都不剩。你這詩詞歌賦還是待會討論吧,我可告訴你啊,你家沈教授左等右等你都不回來,現在可給自己拿杯子灌上酒準備澆愁了啊,自己看著辦吧,我們都吃差不多了,先撤了。”
我擦?沈巍喝酒?他喝個哪門子酒啊?趙雲瀾當場血壓就往腦門上衝,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撒丫子往回跑,“你你你們該睡睡彆出門啊,其他事明天再說!”
三步並作兩步,兩步並得飛起來,趙雲瀾也不知道自己怎麼顛兒顛兒掀開門簾回到已經清場的屋裡,碗筷已經收走清洗乾淨收回碗櫥,桌上的佳肴盆乾碗淨,隻剩了些涼菜還孤傲地□□在盤子裡,一看就是死貓不愛吃。
大慶躺在一滴不剩的肉湯煲裡挺著個肚皮裝死,也不知道是撐死的還是喝暈過去的……不重要。至於沈巍……端正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麵前擺著一隻小杯,近手旁正好放置著一罈開了封紙的酒,正是之前酒窖裡新搬出來的那幾壇之一,見趙雲瀾進來,正拿起要喝的動作稍停頓了幾秒鐘。
趙雲瀾就著這個間隙,連忙繞著滿地的凳子迅速地湊過去,擡手就把沈巍的杯口一蓋。本意是不想讓眼前這個人把這口喝下去,不料這手勁一時冇控製穩,這物什直接脫了手,乾乾脆脆地摔到了地上,濺了一地。
小杯當即碎的劈裡啪啦,絲毫冇有給搶救空間留任何餘地。但液體散在地上,一點酒味兒都冇飄出來。十有**,趙雲瀾這個二百五摔的是……一杯茶。
舒舒服服躺在煲裡的大慶蹬了蹬腿,身子都不帶翻一下的,仍然是耷拉個尾巴在外麵,肚皮朝上看不見腦袋地在裡頭享受吃飽後的快樂世界。
沈巍直直地擡頭盯著肇事者,目光氤氳著一層未散儘的霧,彷彿是在問:“你乾什麼?”
趙雲瀾僵在原地,莫名其妙開始緊張起來,搞不懂為什麼自己總要把氣氛搞這麼狼狽,對上那雙半生氣不生氣的漂亮眼睛,腦海裡閃過無數逃生路線還有應對辦法,仍然擋不住理智和感□□織在一起炸裂。
而為了給丟人的眼下找個勉強能開場的說辭,他仗著忽然開光式的靈機一動,指著地上稀巴爛的殘骸,從牙縫裡瞎胡掰地擠出倆字,“有毒。”
麵對這位笑點奇高,對冷笑話絲毫不為所動的大學教授,趙雲瀾輕咳幾聲,刻意迴避了沈巍那份灼人的注視,從旁邊抄起一個乾淨的空杯子就折了回來放在了桌上,自然地拉過凳子坐到人家旁邊,將小臂拄在桌子上,身子斜側著對著沈巍,擺出一副友好而要嘮嗑的架勢。
“等無聊了吧,我這不就回來給你解悶了嘛,不過就是這杯子,我得自己想辦法跟主人家解釋了,”鑒於優越的救場自我修養,趙雲瀾率先打破了尷尬的沉默,嘗試詼諧的態度急轉直下,自覺玩笑拙劣,隻得改變策略扮起了乖。
久等不耐,眼下,人就在眼前。沈巍肆意瀏覽趙雲瀾的麵龐,像是許久不見後要把對方的樣子再刻骨銘心地認一遍,目光裡隱忍著的,是不為人所道的侵略性,和渴望靠近的衝動。
在他眼裡,趙雲瀾整個人狀態很放鬆,但神情又不會看起來過於渙散,談吐間帶有一股人間煙火般的暖意,千絲萬縷嵌在他本人特有的磁場裡,無論說話還是處事,都很難被忽視。
這幾日忙忙碌碌,趙雲瀾的髮型並冇有經過精巧的打理,生活氣息之外,透露的是這個人骨子裡的隨性和不羈。胡茬也冒尖了些許,給人感覺到的印象不是時間的流逝所帶來的痕跡,而是透過他深邃的眼眸,所感知到的一種堅定。
就著摔了的一盞茶,趙雲瀾心裡飄過祝紅的囑咐,順嘴補上一句,“所以在我不在的這會兒,你碰酒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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