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續巍瀾 (四十四)業障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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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業障沉浮
大殿上燈火通明,各個部門的掌事、司使流水般進進出出,緊握的紙筆汗漬津津,為大大小小、事無钜細的典禮安排做反覆的確認和完善,確保在這吉時所卜算出的典禮時間開啟前完成籌備工作。
“禮樂司攜坊間二十七位琴師,四十一位舞者,於辰時三刻在東華台獻禮,為眾民擂鐘鼓,鳴琴瑟,奏響仙樂至午時畢,拜天地諸靈,以敬族中祖上尊位……”
“再過十八個時辰便是日月交輝的天象吉時,屆時日月三合,三方會照……主殿宜舉祥瑞火光,偏殿佐以白熾明燈,驅邪祟,保佑典禮周全……司天監敬上。”
陸臨之已經好幾天冇閤眼了,應自家殿下要求,迷迷糊糊聽著長廊裡擲地有聲的字元,通篇是采買、製備、人員調配、流程規劃等瑣碎的細節,每位上述者用自己隆重而拘謹的音色來來回回地彙報,餘音繞梁三尺,在耳朵裡都自帶迴響兒。
大射禮的典禮並不是按年份多少來輪番承接的,具體的時間要細細問過天機,由各位司天監一占一卜的每一個卦象來進行複雜的驗算,方能最終確定下來。短則十數年,多則上百年,因而城民都格外的重視,尤其是正值年少的孩子們,都把這生來第一次的慶典當成自己的成人禮,唯有屆時盛裝出席,纔算得真正意義上的長大。
其他年級稍長的臣民,則把將名字印貼在參賽榜單上視為榮譽。能力佳者,則層層篩選,由分賽區上調,有機會越級升遷,堪比是一場遊戲版加官進爵,拜相封侯的戲碼,令眾人心潮澎湃,或親身競賽,或觀賽競猜,參與的熱情極高。
由此,蒼穹殿的人這陣子簡直是忙成了一鍋粥,不僅要保證所有典禮的流程無縫銜接,不能出現紕漏,更是得提前往王城各個分賽區下達準確規則和相關通知的律令,將大大小小的招貼鋪滿整個五絃城的每個角落,上傳下達,整理名單,確保各類事項的推進過程符合標準與預期,提前規避不必要的風險。
主殿長廊穿梭著不斷絕的人流,抱著賬本的,持筆墨紙書的,跟迴轉流水席一樣,把陸臨之盯得眼花繚亂的。要不是因為他的大統領不在,這種任重道遠的“好事”也不用輪到他的腦袋上,不由在心裡默默祈禱魏統領儘早歸來。
而側殿用以會客的廳室光鮮亮麗,一塵不染,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與主殿的人潮擁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如此大敞遙開的坦蕩,在空無一人的時候,顯得出一份極致的寂寥。連保障安全的守衛都被遣走,恐聽見什麼隻言片語,不小心誤了主人的好事。
偏室的門窗關得嚴絲合縫,就算是一隻蒼蠅,都很難飛得進去,可卻攔不住無形無身的一簇魅影,無視規則的條目,遊離於所有秩序之外。
“影子先生,江某健忘,不得不問一嘴,我們很熟嗎?你這樣明晃晃地飄進戒備森嚴的大殿,隻要我一聲令下,你就不可能再毫髮無損地出去。還是你覺得,我對黑袍使的忍讓,被誤會成對你們鬼族的退卻,讓你以為自己也可以蹬鼻子上臉了呢?”
“殿下還是那麼藏不住心事,跟小時候一樣。我是覺得你們有趣,纔來湊個熱鬨。不然,這齣好戲,倘若冇有導演和觀眾,該得多麼無聊啊。我向來是個禮數週全的人,本想堂堂正正來拜訪,奈何一些緣故,不能現身,實在是憾事,隻得在殿下麵前,用這種方式示人了。”
江深麵無表情,甚至還有一些不耐煩,“少拿你那套鬼話框我,誰知道你此番前來是不是覬覦我族聖物?我還有要事在身,趁我的耐心還冇徹底消失之前,痛快點,有話直說,冇事就儘早離開,我不想起無謂的爭端。這裡,從來不歡迎你們這群幽冥之物。”
“彆這麼牴觸嘛。既然殿下提到了黑袍使……當年的事,你就不想知曉因由,不想報仇嗎?”
“五絃城雖然封閉,也斷不是你以為的小城。這兒的訊息比你想象的要靈通的多,問淵閣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我犯不著被外人的訊息要挾。聖器之爭,你們兩敗俱傷,如今還能活著已經算命夠大了。怎麼,你還不放過他?”
聽出江深言語中竟有一絲更偏袒沈巍的意味,倒是令人意外。真看不出來,跟黑袍使犟得最凶的小孩,竟然在這種時候,不著痕跡地袒護起對方來。
“殿下誤會了,我冇想和他這個人作對了,冇便宜占,”影子的形狀忽聚忽散,態度的變化叫人琢磨不透,“但我知道,你心裡還是不肯原諒黑袍使在你恩人麵前的不作為。苦於當時你們實力懸殊,再加上他身擔維護和平的道義,你冇法去討說法,隻能臥薪嚐膽,靜觀其變。而如今機會來了,你做了那麼多努力,不想在某一刻,真正兌現嗎。”
江深心底的壓抑被悄然掐開了一個口子,猶如氣球泄氣般肉眼不可見地被放了出來,“我說不過你,也不如你活得久,知道的事情多。但是再如何,離開的人不會重新回來。我就算再恨,坐上一城之主的位置,也不能任性。他是黑袍使,我動他,於天下不仁。孰輕孰重,我……尚知分寸。你如果要我對他下手,那就請回吧。”
影子仍不善罷甘休,轉了轉腦筋,忽然提高了調門,一本正經地隨口拈來,“那你可知,他們一行人,哄騙你的大統領隨他們一同離開?大射禮當日,正是四方鎮守最薄弱之時,對於黑袍使和鎮魂令主而言,出你的結界,大概比易如反掌難不了多少。隻不過是帶的人多,要更耗費些力氣罷了。如果這樣,你也能接受,那我轉身就走,絕不多留。”
“我不信,”江深脫口而出,“魏清不可能背叛我。哪怕他離家出走這些天,我都隻當他是乖小孩偶爾一次在鬨脾氣。這裡有他的一切,職位,人情,生活……他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斷然不會拋下這些不管,自願跟那群陌生人走。最起碼……他該是放不下我的。”
影子看見他這副孩子氣的說辭,語氣帶上了幾分可憐之意,“看來江殿下並不瞭解人性,或者,就是對自己太過自信。你早就上了問淵閣的黑名單,又怎麼會得知更多的實情。外麵來的人,尤其是特調處的那幫人,也遠比你想象的要複雜的多。”
這場資訊不對等的比賽,從一開始,就註定有一方,以絕對的優勢參與進來,堪比作弊。
“……你是何意?”江深強忍著質問的話,這纔沒口不擇言。
意識到江深的軟肋在魏清身上,黑影不慌不忙地解釋道,“你的小侍衛從一開始就來路不明,殿下比我清楚。如今碰上了那個令主,更是讓他心繫身世,主動袒露自己的故事。不巧的是,正好發現自己身上的鎮魂鎖隸屬於鎮魂令主。這魏統領本是和我結盟,要幫我的,結果,半路就被彆人用更好的餌忽悠走了。現在啊,估計是不給自己討個結果,不肯罷休。”
江深被他的話激得神情有些呆滯,全部相信倒談不上,但大部分,應該都是真的。這個把柄,確實是……足夠硬核……魏清冇少在他麵前對此事流露出嚮往和知曉的渴望。可自己幫不了他。
問淵閣對魏清的身世諱莫如深,自己派去打聽訊息的人全都像被刻意與真相阻隔開來一樣,從來一無所獲。但江深萬萬想不到魏清會揹著自己跟鬼族勾結,隻是為了……為了那麼一個普通的願望。
更何況,眼前這個城府極深的魂靈,不僅瞭解問淵閣與他的約定,更知曉沈巍和自己間的恩怨糾葛……細思想來,竟是每步走來被監視般的毛骨悚然。
那些歲月深藏的情緒,經曆的磨難,愛恨的轉折,都如同話本被沿街大刺刺地唱了出來,彷彿人格完整的自己纔是個荒唐的演員,一門心思把心剖出來給路過的人看。
來不及失望,一股強烈的無力感深深席捲了江深的胸口,彷彿自肋骨處將痛苦散佈全身。
救不了,留不住。一個高高在上的王,怎麼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自己栽在同一個人手上,重蹈覆轍,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呢。原來就算尊為城主,也改變不了什麼嗎……
黑暗適時遞出了橄欖枝,“做個交易如何?”
“什麼?”江深的回話不再強硬,甚至能聽得出幾分迷茫。
影子心下暗喜,對即將上鉤的獵物循循善誘,“我知道你不想與黑袍使為敵,那樣違背了你的原則,但這個人實在欺人太甚,不是嗎?我們不如……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用彆的方式,讓他嚐點苦頭,也算是聊勝於無,給自己的執念一個交代了。比如我們可以給趙雲瀾……製造點麻煩。”
“趙先生?”江深掂量了一番,自覺趙雲瀾並冇有做任何冒犯五絃城的事,又十分積極地表現出查案的天賦來,不免生出一絲顧慮與猶豫來,“我知他是黑袍使的心頭好,但牽扯無辜的人,算什麼本事……”
“從頭到尾……他纔是那個最不無辜的人,”影子的濃度突然變深,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又似是知道什麼因果緣由,語氣森冷了起來,“彆忘了,你的人,可是被他哄得團團轉呢。我自有辦法讓他們留下,安安分分地出現在大射禮的賽場上。而你,什麼都不用做,隻需要到時候默認,將趙雲瀾的賽場排布,派到溱渠分區即可。怎麼樣,是不是很簡單。”
這樣一聽,確實不是難事。甚至可以說,簡直就是動個嘴皮子就能做到的事。可警覺是貓頭鷹族的天性,任何易如反掌的事情背後,都可能存在著極為複雜的動機。
“溱渠分區……你要做什麼?”江深仍然謹慎,隻是態度顯而易見地鬆動下來。
“他那麼執著,卻勸我放下,真是笑話。除非……他先放下。針對趙雲瀾的事上,我也是為他好。顧慮那麼多,又遲遲不願麵對現實,多麼可悲又可憐。既然這樣,那就由仁慈的我,來替他做這個最正確的決定。至於你的小侍衛,自然也會隨那群人一同出現在該在的地方。怎麼看,這都是一筆合適的買賣不是嗎?”
言語攻心,每個人都有弱點。
人性從來一刀兩麵,再正直善良的人,也會在心靈的角落存在不敢示人的陰暗麵。稍有不慎,洞xue裡關押的怪物就會破牢而出,瘋狂地去毀滅好不容易重建的自尊與自重。
江深蹙著眉,唇齒間像在打架,反駁的心思還冇醞釀好,就被吞了回去。
與魔鬼交易是什麼後果,到底該不該心裡有數。曾經欠下的公平又向誰去討,難道就這樣算了嗎。太多心有不甘,憤懣不平,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積越深。藏得再好,傷疤還在,一碰就疼。
他像是沉船溺水後無人搭救的孩子。不知去怨冇有及時浮上水麵的木頭,飄過來搭他一下,還是去怨救生艇上隻求自保而驚慌逃走的人裡,冇有一個回頭看他一眼。
可是突然有個機會,能讓那群惜命逃跑的人深感拋棄一個人的負罪,到底要不要,讓他們都知道,那個無助靈魂的痛苦與掙紮?
如果世界生來人人和善,哪怕是給予窮途末路的人一點點幫助,又怎會有魔鬼見縫插針地找上門來,為那些並不幸運的落魄者,提供他們本不必去選擇的道路呢。
沉默的人難過地閉上眼,他瞭然,他的答案是要。
錙銖必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天若棄我,我要天好看。隻因不相信,結局註定如此。隻因不甘心,就這樣算了。
江深在一係列思想鬥爭後,終是擺脫不了那股子無法剋製的義憤填膺,思慮良久,頹然而不聽使喚地吐出字來,嗓音嘶啞,猶如困獸的低吼。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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