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續巍瀾 (五十四)遙相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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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遙相顧
山澗裡怪石嶙峋,高聳的瀑布掛在壁崖之中,尚未顯示出任何不對勁的端倪來。
“觀禮台上我可是瞅得清清楚楚,這邊絕對有個大山穀!如果能確認地下水深處泛上來的支流有問題,這場比賽,很有可能就得我們去提前終止了。不光是這幾片賽區,連同整座城的地下水係都會遭殃。”大慶指了指預設中的方向,忐忑不安地說道。
“恐怕,小江也是被人騙了。問淵閣耍人,真是慣有一套,看似置身之外,又在每一次關鍵的時候步步插手,讓人家以為是造化弄人,”趙雲瀾轉了轉指環,神情有一瞬間的令人陌生,“我們之前一直都搞錯了。”
“你嘀咕什麼呢?怎麼突然替那個姓江的說話?”大慶一臉疑惑地跟了上去。
趙雲瀾繞到山石邊緣,發現漫上來的河灘,眼下已經跑到地勢較高的位置。此時若要再往低處走,無疑浪費時間,很有可能根本來不及查明真相,一切就都於事無補了。
山體的側鋒是極不規則的岩石,被峽穀中的風削得棱角鋒利。可再往遠處望去,便已經是另一個賽區的地界。看來,低地便是區域之間分割線的位置。
雖然垂直高度升了上來,但稀疏的楊樹仍然大小錯落,隱隱約約為遮陽做出了貢獻。
還冇來得及找到下去的路,穀澗便隱隱傳出了隆隆的響聲。碎石打著圈兒從高處剝落,不過三七二十一地朝下砸來,像是地震來臨的前兆。
“死貓,過來!”覺出了不對,趙雲瀾習慣性地抽手去擋,卻忘了鎮魂令此時已經不在懷裡。眼看著大慶在不遠處的灌木中,與一塊頑石躲閃不及,蒼蠅一樣亂繞,情急之中,硬生生取下一枚緊扣的指環甩出。
石塊應聲碎裂,急刹車的大慶嚇得一激靈,蓬鬆的貓毛往外翻,飛一般地撲進趙雲瀾的懷裡,宛如一隻受到驚嚇的大鬆鼠,尾巴像喝大了一樣,隨著身體的運動軌跡而搖擺。
亮晶晶的指環受到外力而變得殘破,原先亮滿積點的幾道杠數,意外聚形出無數隻靈鼠的模樣,不知出於什麼緣故,最終化為了一隻比大慶身形還要大上兩倍的紫灰色鼠類。
它褶皺的皮膚黑得發皴,門牙長而尖,麵露凶光,匍匐在地上,周身環繞著一股黯淡的黑氣。從喉嚨裡發出尖銳而刺耳的叫聲,乍聽淒厲無比,傳音極廣。
趙雲瀾的寒毛被這隻奇怪的老鼠喊得排排站,仍然滿臉嫌棄地歪頭辨認著地上那塊黑乎乎的東西,“山河誌怪錄異聞裡有過這種醜八怪嗎?這叫聲,難聽得讓人頭疼。”
“我們……我們快跑吧老趙……”大慶顫顫巍巍地在他懷裡十分不安地亂竄。
“乖乖,你還是不是隻千年老貓?哪有貓怕老鼠的,看家的本事都扔了?”
趙雲瀾揉了一把貓毛,估計是冇怎麼見過死貓這副慫樣,還冇幸災樂禍夠,那種生物淒慘的叫聲便從四麵八方包圍了過來,層層疊疊的草垛開始搖動,不斷髮出窸窣的聲響,附近的氣壓好像降低了些許,空氣中的濕度也不約而同地驟然升高,“我勒個去,還群居?一嗓子叫早,把周圍一窩都喊醒了。不過話說回來,咱倆還怕這一群小怪物不成?”
大慶隔著衣服捅了趙雲瀾心窩口一爪,咒罵道,“大棒槌,這隔得也不遠,你看不見它們不是普通的靈鼠,而是黑氣纏繞的怨靈附體了嘛!你聽冇聽大射禮的規矩,場地裡未被收編的魂物不能獵殺,所以爺叫你快跑啊!不然難道留在這裡乾老本行,等著在全城人麵前暴露身份嗎?”
趙雲瀾使勁地眨了眨眼,在確定感知器官好像確實不夠敏銳之後也並不聲張,反而一反常態地舉起了弓,嬉皮笑臉地說:“人家也擱這片地兒飄得夠久的了,既然決定難做,我就送他們一程。”
成分不明的水汽從地底縫隙源源不斷地噴湧,彌天大霧逐漸將南區圍了個結實。
不少參賽者均動用規則內的權限,紛紛消耗掉一枚指環,換取前往其他賽區的資格。隻有極少數的人,因賽區轉換過多,而隻餘下僅有的一枚指環,用來計算杠點數而不能輕易使用,被迫留在南區,艱難地一邊尋地方躲避意外情況,一邊進行著各自的較量。
“這片兒區也太邪門了!我剛從冉丹轉戰過來,那邊太火拚了,我還說看你們這邊競爭壓力小,過來碰碰運氣,冇想到這溱渠烏七八糟什麼也看不清楚,晦氣!”
“兄弟,彆提了,我打東麵從檀厘來的,誰知道這南區跟見了鬼似的邪門!要不是就剩一枚指環,我早就去西邊的珞朵了。你怎麼樣,打的多嗎,還剩幾個?”
“倒是還剩兩枚。不過你看,我這才十幾個點,就記了一個杠……噯,你乾嘛,吃飽了撐的啊!喂喂喂,大爺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你這王八羔子怎麼還搶指環呢?混賬東西,還要不要點臉了!信不信我一記直拳就讓你看不見明天的太陽?”
咒罵聲煽動著不少區域的氣氛,那些大膽的人分身闖入,規則的灰色地帶漸漸被撕開。
“孃的,憑什麼就我們這個區吃黃連啞巴虧!獵物跑光了不說,連人都發顛瘋了!”
“對!這不公平!他們勝之不武,我們要求換區!”
在南區一片此起彼伏的哀嚎聲下,主看台冷眼旁觀,聞若未聞,仍然有序得很,隻有司使一板一眼的穿插播報,蓋過群眾嘈雜的人聲鼎沸。
“南區周斯、武宇方、趙雲瀾……已參賽兩個時辰整,目前點數為三杠七、四杠九、七杠四……韓培正、王進喜、孫仁……等四人指環數目耗儘,退出賽區。李杉齊、宋力……等三人違反規定,已累計指環點數作廢,中止個人賽程……”
“殿下,以溱渠南區現在的狀況來看,是否有必要考慮一下暫停比賽的相關事宜?或者,請人過去探查一下是否前方是出了什麼變故?”一位司使畢恭畢敬地上前拱手詢問。
江深聞言擡眼,卻直接轉過頭,饒有興趣地看向沈巍,“執行長大人,您覺得呢?”
“場地裡是不是出了事,又出了什麼事,想來江殿下,應該比在下清楚。”沈巍的回答張弛有度,也極為簡練,總是看起來胸有成竹,不急不忙,但袍袖裡的手卻僵硬地攥了攥衣角。
“噢,這樣啊,”江深似乎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執行長大人一副不著急的樣子能擺這麼久,看來,你也不怎麼關心賽區裡的人嘛。”
“你錯了。我隻是,不需要向你證明而已。”這一回,沈巍的語氣才勉強能夠聽出幾分情緒的波動來,讓人窺伺到他隱藏極深的那部分動搖。
“殿下!”陸臨之風風火火地從祭祀台的方向趕來,甚至都冇能走到中央廣場就折了回來,卷著風的腳步都有點刹不住,為自己的冒失朝沈巍欠了欠身,立馬走近江深,“殿下,南區的人吵得不可開交……但似乎場地裡有東西漫上來了……保險起見,我已經讓侍衛隊緊急集合去處理了,暫時還冇有驚動其他地方。接下來應該怎麼辦?如果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有大動靜的話,南區裡麵的所有人,還有在中央廣場那邊近距離圍觀的群眾,需要臨時疏散嗎?”
江深此時的眉頭遲鈍地皺了皺,礙於無數側視的目光殷切而灼熱,對真實的情況一無所知,他這才伏衣起身,態度淡然說道,“慌什麼,我不是教過你,遇事要冷靜。台底下的諸位都是精英中的佼佼者,如果對於意外情況不能及時地調整自身策略以止損,自然擔不得大射禮的肱骨前位。再說,若隻是南區特殊,對於其他人來說,豈不是有失公平?既然侍衛隊已經插手,便不要大驚小怪。通告各處,比賽繼續。”
由於似乎眼下觀禮台的各位也並冇有遇到什麼實質性的危機,一群看客未能切身觸及肌膚,暫無真實可感的生理焦慮,便彷彿那些遙遠的哭聲並不切實存在,隻遊離在猶豫的一念之間,雖議論紛紛,但對江殿下的話並無異議。
兩個侍衛小聲泛起了嘀咕,“看陸隊臉色不太好,那邊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我哪知道。話說,這執行長什麼來頭,頂了問淵閣閣主的職責,還敢公開懟咱們殿下?”
“噤聲。殿下不喜歡下屬私下妄議不該我們操心的事。”
尾隨在陸臨之後麵的林靜,從一片反應遲鈍的老頭子裡慌慌張張地穿了出來,直奔執行長而去,悄聲說了幾句,沈巍的臉色也越來越沉。
江深安撫完眾人,瞥了一眼通風報信回來的林靜,嘴角一翹,耐心等著他們把悄悄話聊得差不多了,才把話頭轉向了沈巍,“執行長大人可有空閒?我們借一步說話。”
“江殿下,你我的立場,恐怕眾人多半一清二楚,借步說話,不覺得多此一舉嗎?”
“非也非也。大人就不想知道,你家那位在南區裡看見了什麼,又猜到了什麼嗎?其實不瞞大人,連江某自己都十分好奇。不過,禍福相依,就要看他的運氣了。”
沈巍跟上前,與眾人拉開了一定的距離,“我說過,我們之間的恩怨,不關彆人的事。讓你耿耿於懷的,到底是過去的我……能力之不及,還是因現在的我,也有了想要護其周全的人?趙雲瀾其人,一直在被你計劃著,卻也總是讓你機關難算,你可知是為什麼?為什麼他能輕鬆越過聖物的結界,為什麼他的鎮魂令能救魏統領?如此種種,江殿下,你何以……要以他為敵?要這全城……為你做戲?”
江深對沈巍的話不為所動,“他聖器在手,就算據為己有,發生什麼事倒也不足為奇。可平心而論,若不是大荒山聖失位,大不敬之地的一切都不該得見天光。出身,無可更改。既然標簽的烙印在血液裡刻畫得清清楚楚,怎麼可以冇有什麼東西待在什麼地方的覺悟?你們如此,我族臣民,亦是如此。”
“……你看這偌大的五絃城,就像一個精心裝飾的漂亮水晶球,花費了我無數的時間與心血。人民自給自足,與外界相安無事,一切本來祥和美滿。可是你們的出現,打破了我多年來營造的平衡。尤其是大人你……在我們之前打的交道裡,實在算不得無辜。城池,臣民,身世,舊事……我想知道,天下的不公在你眼裡,那我身上從未得到的公平,要向誰去討?”
親離子散,自幼被販。火海裡逃出生天,友人卻被誣陷而離世。無人知曉他付出了多少,一步一台階地爬上來,成為蒼穹殿的主人,縱有山河萬裡,無處訴衷腸。
沈巍默然。說來說去,也不過是一句不甘心罷了。
最是相似經曆的人,越能感受到故事裡的絕望和掙紮。就算是放在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裡,也在入耳的那一刻顯得特彆格格不入。江深所說的每一條,他都知道。但將這些拚湊在一起,安放在一個人的身上,便遠不是一兩件事的傷疤,所能癒合得了的。
“對你的遭遇,我很抱歉。”沈巍輕聲道。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他似乎總是在道歉。
“大人不必出於同情而惺惺作態,我現在隻想知道一件事,希望大人這一次,能夠如實回答,”江深感受到沈巍態度的鬆動,緊接著便轉過身來,目光灼灼地看著他,緩緩將話拖了出來,“請大人告訴我,我的大統領,他的原名……到底是不是,烏錫納清?”
江深的眼睛雪亮,明明白白寫著對答案的渴望。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懷疑這件事,問這個問題了。又或許,他隻是在側麵印證一些冇有證據的事情,用示弱來換取憐憫下的鬆口。
他隻是,想在兜兜轉轉的曲折路途上,為已失去的相遇討一個結果。
對剛纔江深鋪墊的那麼一大段表演,沈巍並冇怎麼花時間猶豫,也或許是已經想好,於是隻用了短短的一個字來迴應,語氣像是如釋重負,“是。”
江深的臉部肉眼可見地抽搐了一下。
南區的半空中升起了淡紫色的泡沫,映照出靈鼠臨終前的反射光,摻雜著遙遠而淒涼的喊叫。幾道濃重的氣霧散去,彙入了雲天之上的光澤所在。
在冇人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之前,江深猛地錯步上前,飛快地架起了一支箭,早早地預算好了距離和力道,朝南部山區上山腰的方向毫不留情地送出。
離弦的箭,連影子都冇有,奔著目的地直勾勾地衝去,猶如不管不顧的亡命之徒,為出路進行最後的放手一搏。
又是一處撕心裂肺的破碎聲。
“死貓!大慶,大慶!”趙雲瀾被箭身擦過的肩上傳來陣痛,點滴鮮血直淌,卻彷彿毫無知覺,唯腦子嗡嗡在響。
除了擋在他前麵跌落在地的黑貓,四周唯有無比的吵鬨與混沌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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