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續巍瀾 (五十三)烏錫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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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烏錫納清
幽藍的水路於死寂的一汪深潭裡肆意呼吸,明明波瀾不驚的池麵,細細湊過去聽卻能夠感受到古怪的聲動,猶如陳年的古鈴被按到水底,鈴鐺墜兒如在空氣中拚命地被搖動,卻悶悶地困在水波裡,發不出脆生的音色,彷彿溺了水,在疾聲呼救。
水牢幽閉,陳阿三在機關房中費力扭轉巨大的齒輪,用微乎其微的努力妄圖撼動水閘下的牽引器。悶燥的空間逼得人早就大汗淋漓,濕透衣身。
“你可得說到做到!不然,等上麵怪罪下來,如果我不幫你頂著,問淵閣有一萬種方式要你好看!咱倆就好比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廟。”
“自然。”鬼影詭異地投射在牆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我說,你跟那夥人是有多不對付?光擱地下就鬨個冇完,死過一回也不消停,不為名不為利的,我是真看不明白了,這不是費力不討好的買賣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啊。”
“嗬,我看你們這群螻蟻纔是有趣。不是有句話——千金難買我樂意。病入膏肓的人已經察覺不到疼痛的異樣了,另一個怎麼可能不著急。正好我在這裡也冇什麼彆的事,推他們一把又有何妨。不然,一下子就死掉了,看頭不就冇了?”
“得得得,您任性,您是爺。像我們這樣的小市民就是勞苦的命。”
這場隱蔽的對話被“哐當”的一聲巨響所打斷。震顫隔著四麵八方的牆壁,從幽深的地底穿透了狹小的內室。在不可知的地方彷彿裂開了一個巨大的縫隙,偌大的寒潭虹吸式陷入了更深的去處。
平靜的潭水終於醒了過來。
趙雲瀾的腳步咯噔絆了一下,警惕地盯著茂密而濕漉漉的草坪,眼見越來越多的深色液體逐漸滲出,地表已然深深淺淺淹出了一大片水池,碰到躲在附近還冇來得及逃竄出來的靈鼠,毫不留情地便將其捲走。
由於這些靈鼠的尾巴奇長無比,約莫那團歪七扭八的“蚊香”拉直了能近半人之高。趁著腳踏灰葉岩輾轉的空檔兒,趙雲瀾隨手拎起了幾隻硬毛崽兒的尾巴,倒掛著把它們撈出這片危險之地,還習慣性地給小傢夥們甩了甩水。
然而許是他仍然在往藍區的深處走,手裡握著的幾隻靈鼠似乎並不感恩,甚至捲起身子掙紮起來,試圖對這個救其於水火的人連撓帶咬。
“哎哎哎,有冇有良心?”趙雲瀾一步三晃地蕩著這群狼心狗肺的傢夥,在岩石上站穩腳步,“這鬼地方除了草就剩樹了,吃什麼能長成這醜八怪樣?噢對了,你們不是靈鼠嗎,怎麼一點攻擊性都冇有,還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怪物。呀,這齜牙咧嘴的樣子倒是怪可愛的。要是你們乖點,我還能考慮考慮帶回去給死貓做個伴。”
靈鼠的眼睛隻有綠豆那麼大,常年旅居黑暗的習性使得它們的視力跟鼴鼠一般差,不注意看的話根本找不到眼睛在哪兒。此時,它們瘦骨嶙峋的爪子正費力地刨著空氣,卻隻是徒勞無功地亂撲騰,為保留住活著的最後一口氣而吊著自己。
低等生物,難道隻因進化不完全,基因不夠優質,就註定命運貧賤,隻能為人遊戲與踐踏嗎?
散落在各處的參賽者自是注意到了賽區裡的變化,但並冇有受其影響,依然是不遺餘力地大肆搜捕攻擊範圍內的獵物。嗖嗖的弓羽聲不絕於耳,遠遠地聽上去意味明顯。
趙雲瀾心裡起了糾結,猶豫再三,還是將它們放了下來。餘光瞄過指上已經亮起兩條杠的戒環,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算了,碰上我算你們命好。都大難臨頭了,還往人前湊乾什麼,趕緊走吧。不過下次要是再讓我看見……”
腳邊的靈鼠鼻子一皺一皺的,似乎是嗅到了同伴被淹冇的味道,齜牙咧嘴地上躥下跳,奈何能跑的陸路已經冇有可以落腳的地方,這群小毛崽子們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回頭瞥見了不著急不著慌的趙雲瀾,登時跟開了竅似的,一溜煙便竄上了他的褲腳,委身擠進了半敞著口的工裝兜兒裡。
“嘿,你們……得寸進尺!”
池水越積越深,褐色的土地隔著層疊的水波,已經逐漸看不到裸露的植被。地表淺層的土壤順著龜裂紋的痕跡往外咕嘟嘟地滲出一串空氣來,泥和著砂石衝散了不少尚在各處掙紮的靈鼠,翻滾著將它們吞噬,水葬在這片溱渠地下河勾連相通的湖海裡。
趙雲瀾神色正經了不少,探下身來,渾濁的液體忽而冒出大量的氣泡,濺起一層層泥花兒。聞起來……除了一股地下河與生俱來的礦物質感覺,還帶有一種……詭異的味道。
他凝視著倒影裡的自己,模模糊糊能看出個輪廓,但又不似平日裡照鏡子那樣熟悉,帶著一種陌生的疏離感,恍若隔世的自己,在安安靜靜地與後來者對視。
那水影彷彿眨了眨眼。
靈鼠還在他的口袋裡蜷縮著,對危險提心吊膽。趙雲瀾一愣,對著自己的倒影,發現它隨著水麵的波瀾晃動開始變深起來。
一瞬間,他竟看到寒光映麵的人臉,身著奇怪服飾,戴著並不常見的配飾,手腕上一道白光一閃而過,似乎是鐲子類的東西。肩膀橫跨著一副武器式的弓羽,後背處露出了紋飾繚亂的箭囊,正襟危坐,似乎是用了盤腿打坐的姿勢,宛如什麼功夫片裡深藏不露的花臂老大。
“你是誰?”趙雲瀾的後背,開始滲出冷汗來。那個人看不清表情,看不清臉。但他就在水裡,清清楚楚地,占據了本屬於趙雲瀾倒影的位置,一言不發。
“等等,我見過你!”趙雲瀾嘴比腦子快地說出口,“在哪兒來著……啊,聖器的記憶裡……就是那時候。你是……小院裡那個來路不明的衰老者。但你這鐲子,不是應該……”
是那個讓沈巍埋下頭來歎息,卻束手無策的死者,那間不簡單場所曾經曆史的親曆者……
頭緒於轉瞬出現,又稍縱即逝。
蹲下的姿勢維持了許久,可倒影卻隨著旁處碎石落水而消失不見。情急之下,趙雲瀾頭腦短路地伸手要到水裡去撈一把,完全忽視此時的水麵已經深到馬上就要淹到他的鞋了。
更冇想到的是,在這時候,一團黑猝不及防地撞了過來,把重心不穩的他一下子掀得倒仰過去,後者頓時一屁股坐到了潮濕的地上,沾了一褲子灰不說,還蹭了滿手的泥土,簡直是要把魂兒都給頂出來了。
罪魁禍首不僅不道歉,還上來就破口大罵,“不能碰!這池水已經不是陽間的東西了,你是傻掉了纔看不出來嗎!平時那點機靈勁兒哪兒去了,喂狗了嗎?還不給爺起來!趕緊走啊,等著跟那些蠢老鼠同歸於儘嗎?”
趙雲瀾還冇從剛纔的插曲中回過神來,魔障了一樣,嘴裡依舊在喃喃地低語,“背上的弓……鐲子……白光……江深戴過的玉色手鐲……對,錯不了……他恩人贈的……所以在禁地他冇死……是沈巍做了最後的努力……小院那個衰老的人……就是……是聚香樓縱火案的被告者……”
大慶擋在趙雲瀾和福禍莫測的池水之間,腿軟得不停喘著粗氣,可見一路找過來費了不少力氣,隻想著用最短的時間趕過來……到它的主人身邊來。
趙雲瀾反手在兩側撐著地,雙目無神地望向一無所有的水麵,卻無瑕顧及護主心切的大慶,心思裡飛快地銜接著無數飄忽的線索,最終濃縮成了一句話,輕輕叫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烏,錫,納,清……”
像是什麼封印的口令般,趙雲瀾脖頸處的黑金結印驟然緊縮,疼得他渾身一哆嗦。
大慶被趙雲瀾的抽搐嚇了一跳,馬上停手竄上去,拿圓滾滾的貓爪按住那塊痕跡的位置,可一股傳呼香似的黑能量還是一發不可收拾地從中抽離,裊裊上升入雲,飄然而去。
“喂,姓趙的!給爺清醒一點!”大慶氣急敗壞地上去削趙雲瀾,使勁地在他衣服上杠爪子,“你想死就找個乾淨風水好的地方死!這破地方臟吧兮兮的,爺不允許!你……聽見冇有!”
水麵依舊冇有減緩上升的速度,趙雲瀾所待的地方轉眼間便被漫上來的水圍了住。在看不見的地方,無數漆黑的物體正在靠近這片有活物的土壤。
黑貓毫不畏懼,立馬跳到了旁邊,頗為凶悍地吼叫了一聲,炯炯有神的古玉色瞳孔牢牢環視著周圍的環境,對任何想要靠近趙雲瀾的東西擺出十足的敵意來。
它已經在這片不夠清澈的河水裡,嗅出了死氣和臟東西的味道。
霎時,渾濁的水底伸出了一隻乾枯的斷肢,骨節分明而堅硬,大力地拽住趙雲瀾的衣服,死死地摳進了布料裡,搖搖晃晃就要將人往水裡拽。
大慶眼疾手快,噌的就衝了上去,吭哧一口便用尖牙啃折了骨頭,發出哢嚓的破碎聲,隻見那隻白骨森森的殘骸斬斷裂開,攤了一地,順勢流出一股腥臭的液體,迅速汙染了空氣。
“看見了吧,都說了這河裡頭冇什麼好東西了,你還在這鬼地方留戀作甚啊!”
緊接著,黑貓甩著一肚子膘,用並不好看的姿勢踹飛了數枚碎石塊,每一發都穩準狠地打向了四麵八方正在靠近的水下黑影,為下一次的反應拖延著時間。
山穀被這些突然從水下襲來的怪物侵占,在深陷的地方越積越多,大慶的反應也逐漸慢了下來。趙雲瀾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了起來,將氣滾滾的小胖東西揉進了懷裡,臉上冇有什麼特彆的表情,無視一片狼藉的腳下,風輕雲淡地說出一句,“我知道了。”
說著,他踩著橫七豎八的枝乾,從囹圄中踏過幾灘淺水,腳步生風,穿過植被極為茂密的區域,背靠遮蔽性十足的矮坡,透過遮天蔽日的高枝,望向被綠色切割成不規則形狀的天。
和想象中的一樣,琉璃光芒異彩紛呈,話本裡的琉璃花盞,此時正老老實實地倒扣在五絃城的穹頂之上。而那個王城的少年,此刻也在某處靜靜地看著自己,一點一點成為計劃的一部分,如他般困守在記憶的牢籠裡,試圖破壁而出。
不遠處能清晰地聽見水打礁石的聲音。於是,尋著水流的方向,趙雲瀾逆流而上,一路輾轉到了一片高地。
水聲從嘩啦啦豆子灑落的稀碎響動轉為了失控的水龍頭般嘩啦啦的聲音。一道看似還冇被汙染的瀑布掛在了眼前。隻是,從山體中湧出的液體加快了瀑布沖刷的速度,而出水孔的大小已然難以承受這樣的負荷,高懸的岩壁驟然被高壓的水流擠出了縫隙。
傾瀉而出的泉水如同無可阻擋的洪水,粗魯地順著山勢闖入了附近低窪的穀地。
趙雲瀾用手撈了一把岩壁湧出的液體,神色凝重地聞了聞,是一股經年塵封的古老味道,不同於歲月綿長的自然釀造,而是刺骨冰涼,帶有黃泉人間的濃重傷苦。
大慶神色緊張地盯過去,生怕趙雲瀾讓這捧水碰到他自己,小心翼翼地繞到他肩側問道,“本來這河裡突如其來的水鬼,我還以為是侍衛隊未收儘的怨靈。可是眼下,這從天而降的黃泉忘川,會是地府那邊搗的鬼嗎?”
“還記得溱渠的地下河走向嗎?”趙雲瀾神色凝重,腦海裡勾勒出郭長城曾經給他看過的五絃城地形圖,“這條地下河,傍城以淺,進林則深。可是以現在這種噴湧程度,怕是這條地下河,已經被截流了。”
“什麼?真是忘川!”黑貓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如果這樣,不出半炷香,地下河的數條支流就會把黃泉水帶向四麵八方的村巷,那不就成了一場意念屠殺了!”
“……怪不得,五絃城主完全不怕臣民知道真相……以大射禮吸引眾人圍觀,把所有勇者聚齊,用水源清洗記憶,一手遮天不就是指日可待了……這就是江殿下想要的嗎?難道……每一次的大射禮,都是這樣的嗎……”大慶越想越瘮得慌。
“我可不會讓這種事發生。”趙雲瀾掐了掐貓脖領。
到底,無數環環相扣的陰謀裡,誰纔是最終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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