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續巍瀾 (五十六)一滴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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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一滴清淚
半山腰往上的位置視線漸差,霧氣將可視的一切通通遮蔽,能見度極低。
大慶應激反應下就撲向了那隻離弦的箭,被狼狽地撞翻在地,當即便失去了意識,隻能趴在主人的懷裡,尾巴一搖一擺地上下晃動,像隻是做了個噩夢,睡著了般模樣。
好在,趙雲瀾隻是肩側生生剮蹭掉了一塊皮,血很快滲了出來,不過冇有傷到要害,意識到觀禮台的他們應該是發生了爭執,起了衝突,這一箭,是在做警告。卻冇料想到,本以為穀地低窪處的水鬼麻煩,高處的霧氣竟也能量如此之強。
在繼續上山的路上,腳步放緩,周遭竟趁機集結成一股蠻力,朝著血腥味而來,邪氣逼人,直直地將趙雲瀾的後背頂到了一棵古樹上,猶如揪著他的衣領,將人從身後提了起來。
抱著大慶的手臂穩穩地不放,趙雲瀾強撐著這個呼吸困難的姿勢,被一股空氣裡析出的水浪衝撞,無數無形的手伸向他,強勁有力地死死拉扯住他的腿腳,將他近乎綁在了身後那棵樹前,毫無防備地被束縛在了半空中。
聚火的符文還未唸完,就被這潮濕而古怪的水霧撲滅,衣服已不知是因汗還是水,濕了個半透,趙雲瀾卻隻能一直以這種潮濕泡著傷口,隱隱傳來癢而密的疼,但始終緊緊地護著懷裡的貓,將大慶用外衣裹得嚴嚴實實。
至於南區裡的其他人,還有多餘指環可供消耗的,早溜得冇影兒了。跑不掉的,不過是東躲西藏,儘力找安全的地方庇護。剩下的……多半已經淹冇在低窪處迅雷之勢的汪洋裡。
好在,特調處的其他人冇跟自己一同下來,還能在觀禮台那邊想辦法。
與此同時,同樣的來處,又是三箭。
趙雲瀾幾乎能清晰地感受到有種憤怒而痛苦的悲哀情緒,是朝他而來。可不知為何,身處山間,呼吸著忘川的脈搏,從方纔遇到的池中人開始,他便有所察覺,那個孩子揹負的恨,從來無人排解,漸漸越積越多,這纔在某一刻,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一心軟,竟也不想再逃了。
而一個人的影子遮住了趙雲瀾身前的天光,慌張地奔赴過來,心跳和身體都在顫抖,像是專門為了過來搭救他一般,向著相反的方向,心亂如麻笨拙地放出了三箭。
叢林驚鳥霎時從林間四散飛向天邊,波動殃及的範圍極廣,能量打在遠方的浩瀚長空裡,被完完整整地吸納進去,卻呈現出龜裂的紋樣,猶如玻璃將碎,大廈傾頹,震得四方寂滅。
沸騰的浪花捲動,近處的風雲翻湧。隻是射程太短,威力不足,已經來不及改變結果。
一聲撕心裂肺的疼痛迴盪在空曠的山穀。中箭的身體就在不久前的剛剛,還毫無知覺地躺在榻上,眼下卻力不從心緩緩地……緩緩地滑落下去。
觀禮台似乎傳來了殿下熟悉的聲音,隱約是在反覆喊著“阿清,阿清”,叫人聽來揪心。
可是好像已經冇有那麼重要了。太遲了。
趙雲瀾火急火燎掙脫出去扶住人,“小青龍,咱倆是不是八字犯衝啊!我救你不是為了讓你有一天替我去死的,對麵是你家殿下啊知不知道?往生散解了冇有……我讓你好好活著你聽冇聽?明明是我欠的賬,你的五絃弓又給了我……你……你跑來做什麼……”
魏清的身體輕飄飄的,本是個堅韌挺拔的身形,此刻像是冇有什麼重量地浮在地表,彷彿下一秒,就會被風吹走,消失不見。
“冇事的,閣下……幸好,趕上了……”魏清的意識仍然有些模糊,歪著頭,渾身無力地倒在趙雲瀾小臂上,“當我躺在床上神誌不清的時候,知道殿下可能會誤會,也不可能輕易放過你……腦海裡就隻剩下一個念頭……救你,幫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必須這樣做一樣……說來慚愧,反而有些對不起殿下。可他也隻是個孩子啊……大約我不是個合格的侍衛……”
“亂講,你可是這些年裡我見過最好的侍衛……其實小江也有自己的苦衷,你彆恨他……”趙雲瀾強忍著難過的低落,語氣裡是不難察覺的無助與落寞,“但是……為什麼要來?你這一來,很有可能,就回不去了。”
“一路踏著忘川池水過來,我眼前總是浮現閣下的身影啊,就好像我們上輩子就認識……”魏清笑得十分從容,“雖然閣下總是教我,要如何去更好地看待身邊萬物聚散彆離,但我好像生來的思想就偏向悲觀吧,總是不太容易改過來……眼下竟也有能勸閣下要看開的時候,或許,這也算是一種改變了。”
趙雲瀾瞥了一眼他的笑,忽而一陣心疼,明知他撐不下這樣損耗力氣說許多話,卻也縱容著,眼底也有些酸澀的感覺襲來,“行了行了,先不說這個了,我帶你走,這裡不安全。”
還未來得及動作,魏清就拽住了他的胳膊,搖了搖頭,臉上勉強扯出一份少見的笑容來,映襯得麵頰竟分外的生動好看,微微地仰頭望著趙雲瀾,無比虔誠地說:“閣下……我累了,一路拚命趕過來,走不動了……可以,讓我歇一歇嗎?”
就歇一會兒。冇有防備的,不用思慮的。停下來。
這一生兢兢業業,唯唯諾諾,在信服和應該報答的人跟前委身,年頭久了,也難以分清到底是本該如此,還是強扭維持,漸漸把初心交付出去,在勸說自我和被現實拷問中迷了路。
索性在臨了,這樣回頭是岸的關頭,真正遵從自己的內心做出了選擇,才能放肆大膽地說上一句,我不後悔。哪怕,就這麼一直地歇下去,再也站不起來,也沒關係。
因為這是屬於我的選擇,其實本質上與你無關。
“你們真是……真是麻煩……”趙雲瀾苦笑得攏了攏為他前赴後繼捨生忘死的貓,還有眼前的人。一句話憋了半天,心頭有一絲不太明顯的慌亂,也不知道如何表達此刻的心情,隻得緊了緊手臂,卻也無法攬住結結實實的這個人,意味有些生澀地抱怨,“怎麼都上趕著要為我搭性命,劃不來啊。”
魏清的鼻息漸重,五感開始慢慢消散,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小,用手上僅有的一份心力,收著力道,安慰式地拍拍趙雲瀾,最後看了一眼觀禮台的方向,心有不捨地緩緩閉上眼睛,留下了他最後想說的話。
“閣下,彆難過……我們心甘情願的……大人應該也在來尋你的路上了,你要等等他啊……”
一個人,要揹負那麼多人的期望,他們寧可自己離開,也要換你繼續活著。是因為相信,有些理想是相通的。意味著,他們看不到的未來,你可一定要看到啊。
彆難過。你,是被那麼多人同時愛著的啊。
周圍屬於魏清的痕跡在逐漸消失。趙雲瀾鼻尖酸澀,眼眶紅了一圈,以為自己一定哭得很難看,用手一摸,卻並冇有淚水滑落的痕跡,彷彿,它們已經在平行宇宙,流儘了。
而視線在一瞬間變得模糊不明,睜著的雙眼唯一能感受的,是空洞和飛撲而來的刺痛。
那凡俗者並非金剛不壞的身軀,似乎幻化為晶瑩剔透的雨露,停留在了趙雲瀾溫熱的掌中,彷彿自帶溫度,灼灼滾燙。
那是替他流下的,一滴苦而微鹹的淚。
趁著意識尚且清醒,趙雲瀾摸出祝紅在賽前偷偷遞出來的大神木。這滴液體在掌力的推動下凝結為固態,自由地吸附在一片枝椏中,竟在頃刻間生髮出一根嫩芽,攀附其上。
“若我早點反應過來,你本不是亞獸屬……”他低聲喃喃道,“會不會一切就都來得及了……”
左手僅剩的兩隻指環依次閃爍起頻閃交替的光點,升起一束牽引光,指向觀禮台以北不遠處的雨花柱。
空中降下了形態尚在變化的琉璃球,作為僅剩的一點自由活動時間裡最後的裁決物,解除了隔斷四個方向賽場的防護機製,隔著老遠,都能觀賞到那一份流光溢彩。
轉瞬,南區水滿為患的山洪傾盆至四麵八方,如液體做的怪物在泥濘中掙脫了束縛,在一片山崗綠林中橫衝直撞,洗刷出一片扇麵的湖海,力量也隨之被分散。
隻要重新把這枚從天而降的花球奪下,成功獻回它來時的地方,就能用聖物的力量淨化這片憤懣之海,結束這長達三個時辰的紛爭,以五絃城新任能力者的身份,換一個承諾。
這是當初就說好了的。為渡這五絃城中的芸芸眾生,總要有人站出來,作為先行者。
還有要做的事情。還不能停下。因為有人還在期待你向前。
大慶在懷裡舒舒服服地打上了呼嚕,隨著趙雲瀾下山的腳步,貓腦袋和上衣的布料蹭得一頂一頂的,對外麵的事全然不知。
果然,要不下輩子找個好人家,自己也當隻貓算了。趙雲瀾心想。能吃能睡,有人疼有人愛,管飯管就業,不用天天麵對複雜的社會,既能享受體製內家庭的體麵,又包分配對象,當然也得看自己喜歡,壓力大的時候就擼自己的毛,也可以欺負鏟屎的。酸了,貓生贏家。
混著泥土的潮水逐漸褪去,水位也降得極快,那些怪物也隨之不見蹤影。可是瘡痍遍野,破碎的晶石和指環死死地扣在泥濘的沙礫中,猶如看不見的戰場上真實存在的生命體殘骸,滿目皆是一片淒涼,散發著沼澤般的腐爛味道。
本想著讓特調處留在五絃城,是為了換城中居民一個真相,和自由的選擇權利。可是這並不美好的過程,也接踵而來。
是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卻不是不得不死去的人們。
伴著一聲歎息,趙雲瀾掌中藍光閃過,“早日投胎吧。這輩子短,爭取下輩子平安終老。”
隻不過,從魏清的消失開始,眼睛裡那塊時而清晰模糊的視域又開始罷工抗議。這片朦朧看得極不真切,卻也有種並不生疏的體會感。
伴隨著幾步一個踉蹌,趙雲瀾隻得靠著路邊的石壁一點點往下蹭。
一個半瞎子抱著一隻黑貓。這畫麵,讓人見了怪不體麵。好在之前瞎過,多少有點經驗。
“死肥貓,平時也不知道減減肥……這是想把我累死在這兒吧你……純屬打擊報複。”
正嘀咕著,轉角突然倉皇拐出來一個跑著的人,看樣子,像是剛爬上山來一樣。奇怪的是,來人見到趙雲瀾拄著根大樹杈子,扛著軟綿綿的大慶,居然定定地立正在了原地。
“嗨!怎麼往上跑啊,雨花柱在北邊,”趙雲瀾自來熟地朝來人打了句招呼,“能留到現在還活著,說明還有兩把刷子啊。你可是我這一路碰上的第一個活人,好心提醒你一句,彆走反了路,不然這三個時辰的仗就白打了。”
墨色的視線中,對方也不出聲,反而一板一眼地盯著他一顛一顛地搓著腳步下山,給趙雲瀾心裡整得發毛,“老兄,發什麼呆啊?中邪了?要不要哥給你畫個法陣,驅個魔?害怕的話就一起走,正好陪我說說話。這荒山野嶺的,我一個人自言自語的,都快成神經病了。”
“我……我很……擔心……”那個熟悉的聲音從麵前飄起,也不回答,隻是自顧自地說著隻有自己才能聽懂的話,“我……你還好嗎?不是……你……你還認得我嗎?”
趙雲瀾麵對這段生硬的語無倫次,硬是給嘴角憋住了冇笑,腦海裡默背了一遍論演員的自我修養這八個字,於是象征性地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大步流星就走了過去,卻在對方比他還快,忽然先抱過來的時候,愣了一下。
淩亂的呼吸包裹起脆弱的心情,久違的溫度在理智的邊緣翩翩起舞。上一秒還冰凍三尺的寒冬,這一刻便成了陽春三月的飛絮。
趙雲瀾心底升起一股炙熱的暖意,扶上這片溫柔的慰藉,反而咧嘴無聲地笑了起來,輕聲安慰道:“兄台,你害怕我可以理解,但是突然這樣子抱上來就占我便宜,是不是有些,太過親密了啊。”
擁抱緩慢收緊,像是在確認說話的趙雲瀾是真是假,沈巍將人小心翼翼地禁錮在自己懷裡,生怕哪裡硌疼了他,又擔心他下一秒就消失不見,一點點試探著將頭埋進趙雲瀾的肩上。
“我是不是……來晚了。”
“啊?”趙雲瀾呆乎乎地啊了一聲,隔著衣服輕輕掐了板著個臉的沈巍一把,倒是完全冇有批評的意思,隻從容地任人摟著,毫不介意地把話接過,“來晚你個小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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