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不可忽驟得 第18章 書齋重啟(下)
蘇先生!蘇先生在家嗎?又是一陣呼喚,打斷了他的思緒。這次是村中老者張頤,杵著柺杖,帶著一位麵容清瘦的青年。
張老請進。蘇明遠恭敬相迎,不知今日何事大駕光臨?
老朽聞聽先生重開私塾,甚是欣慰。張頤笑嗬嗬地說,指著身旁的青年,這是老朽外甥劉亮,自幼用功讀書,曾在縣學肄業三年,隻因家道中落,不得不輟學。今欲投奔先生門下,做個助教,不知先生可願收留?
助教?蘇明遠心中一喜。開塾在即,學生或許不多,但雜務繁瑣,若有人分擔,確實能減輕不少負擔。更重要的是,這位曾在縣學肄業的青年,對科舉製度、考試內容必定比他更加熟悉,正可以彌補他這個穿越者的知識盲區。
張老美意,在下感激不儘。他欣然應允,又轉向那青年,不知兄台可曾參加過縣試?
回先生的話,學生曾於兩年前赴考,隻因文章過於直率,冒犯了考官,未能中選。劉亮恭敬答道,語氣中有幾分無奈。
直言敢諫,乃君子之風。蘇明遠讚許道,心中卻暗自警惕:這位助教似乎性情剛直,在科舉這種體製內考試中未必占優。
三人詳談一番,確定了助教的職責(教導低年級學生識字、批改作業、管理雜務)和待遇(每月薪俸三百文,兼食宿)後,劉亮便正式成為了私塾的一員。
送走張頤,蘇明遠與劉亮一同繼續整理私塾。在收拾書架時,他發現了一摞發黃的手抄本,翻開一看,竟是前身蘇載親筆編寫的教材,內容包括《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蒙學讀物的註解,以及一些簡單的對聯、詩詞創作指導。
這些劉亮驚訝地看著那些手抄本,先生自編教材?如此用心,難怪村中對先生推崇備至。
蘇明遠默然。這些手抄本字跡清秀工整,註解詳細,顯然凝聚了前身大量心血。作為一個現代人,他深知教育對一個人、一個社會的重要性,而前身蘇載,這個生活在千年前的寒門書生,同樣懷抱著教育的理想與熱忱。
亮兄,你看這教材有何不足之處?他虛心請教。
劉亮認真翻閱後,謹慎地指出了幾處可以改進的地方,如增加一些實用的生活知識,加強算術教學等。這些建議與蘇明遠的想法不謀而合,更加堅定了他革新教學的決心。
先生有心改進教學,學生甚為敬佩。劉亮由衷讚歎,隻是
但說無妨。
隻是若要赴考,恐怕仍需遵循傳統。劉亮憂心忡忡地說,縣試主考多為守舊之人,最重八股文章。先生若教導學生新法,恐有礙他們日後科考。
這番話如同一盆冷水,澆在蘇明遠的熱情上。他沉默良久,才緩緩道:亮兄所言極是。科考是讀書人的出路,不可不慎。隻是他抬頭望向窗外的天空,目光悠遠,隻是教育的意義,不應僅限於應試。使人明理、知善惡、辨是非,方為教育之本。
劉亮聽得一怔,隨即肅然起敬:先生高見,學生受教了。
兩人相視一笑,達成了某種默契:在教學中既要考慮科舉的現實需求,又不失教育的本真理想。這是一種平衡,也是一種智慧。
夜幕降臨,蘇明遠在微弱的燈光下寫下了私塾規章。相比前身留下的嚴苛校規,他的新規則更加人性化,既強調尊師重道、刻苦學習的傳統美德,又不失對學生個性的尊重與關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裡。他抬頭望向窗外的星空,喃喃自語。這句《觀滄海》中的詩句,在此刻有了新的意義:教育應如日月星辰,照亮學生的心靈,卻不限製他們自由翱翔的翅膀。
第二天清晨,書齋重啟。八位學童在父母陪同下來到私塾,還有那位商人家的女童,怯生生地站在一旁。劉亮將他們分為兩組,高年級由蘇明遠親自教導,低年級則由他負責。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朗朗書聲再次回蕩在私塾中,如同一曲久違的歌謠,溫暖而有力量。
蘇明遠站在講台前,看著這些求知若渴的稚嫩麵孔,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責任感。在這個物質匱乏、資訊閉塞的時代,教育或許是改變命運最有力的工具。而他,一個來自未來的靈魂,或許能夠為這些孩子帶來一些不一樣的思想火花。
夫子自道: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諸生當體會何意?他循循善誘,引導學生思考。
一位年長的學童猶豫著答道:是說讀書要專心?
不錯,但還有更深的意思。蘇明遠微笑著補充,孔子講的是人應當有所追求,為之奮鬥時如此專注,以至於忘記饑餓、憂愁甚至衰老。這種精神,不僅適用於讀書,也適用於生活中的一切有意義的事情。
學童們聽得似懂非懂,卻也若有所思。這種既傳授知識,又啟迪思考的教學方式,在古代私塾中並不常見,但卻巧妙地融合了現代教育理念與古代教學內容。
課間休息時,蘇明遠獨自站在院中,望著天邊飄過的白雲,心中感慨萬千。他從未想過,自己這個現代學者,有朝一日會成為古代的教書先生。這既是命運的戲劇性安排,也是一種曆史的責任。
書齋重啟,不僅是一個私塾的新生,也象征著他在這個時代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通過教育,他既能傳承古人的智慧,又能悄然植入一些現代的理念,在延續曆史的同時,也為這個時代注入一絲新的活力。
先生,有客來訪。劉亮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轉身看去,竟是那位趙師爺,一身官服,神情肅穆,站在私塾門前。
趙師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望乞恕罪。蘇明遠連忙上前行禮。
蘇賢侄不必多禮。趙師爺微微頷首,老夫今日前來,一是賀賢侄重開私塾,教化鄉裡;二是提醒賢侄縣試在即,當專心備考,莫要因教書而耽誤前程。
多謝師爺關心。蘇明遠恭敬回應,心中卻有些疑惑:這位縣衙重臣,何以對自己如此關注?
老夫與令尊有舊,自當關照賢侄。趙師爺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釋道,況且,老夫觀賢侄聰穎過人,若得中秀才,日後必成大器。教書固然善事,但莫要辜負了自身才學。
蘇明遠連連稱是,心中卻掀起了波瀾。在這個科舉至上的時代,教書常被視為不得誌者的退路。而他,既要麵對即將到來的縣試,又要兼顧私塾教學,確實麵臨兩難抉擇。
師爺明鑒,侄兒必不敢怠慢。他謹慎地回答,隻是教書育人,亦是儒者本分,不敢輕廢。
趙師爺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點頭道:賢侄心懷大誌,難得,難得。老夫告辭,望賢侄縣試高中。
目送趙師爺離去,蘇明遠若有所思。書齋重啟,看似隻是一個簡單的決定,卻牽動了多方關注,也讓他的處境變得更加複雜。
夕陽西下,餘暉透過窗欞,灑在講台上,為木質的桌案鍍上一層金色。學童們已經離去,私塾重又安靜下來。蘇明遠獨自坐在那張舊案前,手撫書頁,思緒萬千。
從清華園的博士生,到北宋的私塾先生,這段跨越千年的旅程,既是對他學術能力的考驗,也是對他人生態度的挑戰。在這個古老而陌生的世界中,他既要適應環境,又要保持自我;既要遵循傳統,又要開辟新路。
書齋重啟,不僅是一個教學場所的恢複,更是他在這個時代紮根的象征。無論前路如何,他已經決定,用自己的知識和智慧,照亮這個時代的一角,如同那盞微弱卻堅定的油燈,在漫漫長夜中散發光芒。
窗外,群鴉歸林,暮色四合。一輪新月悄然升起,如同一彎銀鉤,掛在古老的梧桐樹梢,靜靜地注視著這個穿越千年的靈魂,以及他那重獲新生的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