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不可忽驟得 第8章 衣著禮儀
晨光微熹,層雲如綃,蘇明遠立於院中,摩挲著掌中一方青布,眉頭緊鎖。今日是私塾休沐日,他決心解決困擾多日的難題——如何在這北宋之世,穿得像個真正的讀書人。
一件長衫,係一條束帶,看似簡單,實則學問深邃。他自嘲道,眼前攤開的是前身留下的幾件衣物——青布直裰、白色中衣、黑色方巾、深色寬袖衫。每一件都有特定的穿戴順序和場合,稍有不慎,便落人話柄。
在宋代,衣著體現著嚴格的階層區分。作為一名讀書人,蘇明遠的裝束不僅關乎個人形象,更是社會地位的象征。即便是最基本的顏色選擇,也受到嚴格規製——黑與白,素雅莊重,方為儒者本色。
前日授課時,一位年長學生的父親來訪,見他中衣外露、束帶鬆散,不經意間流露出幾分驚愕。那微妙的眼神刺痛了蘇明遠的自尊,也讓他意識到,在這個注重禮儀的時代,衣冠不整實為大忌。
現代人穿衣,求個舒適方便;古人著裝,講究的卻是倫常秩序、內外有彆。他邊思索邊拿起中衣,試圖按照記憶中的順序穿戴,內衣、中衣、外衫、束帶、方巾,層層疊疊,儀態萬方。
正當他手忙腳亂之際,門外傳來敲門聲。
進來。蘇明遠頭也不抬地應道,以為是王婆送早飯。
蘇先生,失禮了。一個陌生的男聲讓蘇明遠猛然抬頭。
門外站著一位約莫六旬的老者,一身素淨衣衫,手持柺杖,目光如炬。蘇明遠一驚,連忙手忙腳亂地整理衣衫,卻因動作慌張,束帶鬆脫,中衣敞開,更顯狼狽。
學生有禮了。老者不等邀請,徑直入內,微笑道,聞聽蘇先生病後複課,且教學有方,特來拜訪。
蘇明遠慌忙行禮,腦中卻一片空白,不知此人為誰,又該如何稱呼。
先生可是忘了老朽?老者見他神情恍惚,笑道,老朽張頤,鄉中耆老,曾與令尊切磋詩文,也曾指點過先生童年習字。
原來是張老先生,失敬失敬。蘇明遠鬆了口氣,連忙作揖,卻因動作生疏,方巾滑落,更添尷尬。
張老先生意味深長地打量著他:蘇先生病後,連穿衣戴帽都似忘了章法,難怪鄉人都說病魔竟將先生半生所學都帶走了。
蘇明遠尷尬地笑笑:病後諸事恍惚,連最基本的穿戴都不甚利落,慚愧。
且坐下說話。張老先生在席上坐定,撫須微笑,先生衣冠不整,在私室無妨,若是外出,卻是大忌。我觀先生近日行止,與病前大有不同,想必是病中受了驚嚇,諸多記憶尚需喚醒。
此言正中蘇明遠下懷,他謙虛道:確是如此,還望張老不吝指教。
衣冠禮儀,乃為人之本。張老先生正色道,自古雲冠服之正,所以華國體也。士人著裝,不可輕慢,有定製焉。
接下來一個時辰,老者娓娓道來宋代讀書人的穿著之道——中衣當以素色為主,潔白如雪;外衫宜寬大得體,青黑為雅;束帶要平整牢固,係於腰間;方巾需端正平展,不可歪斜;靴履要整潔樸素,不可奢華浮誇。更有朝見、祭祀、宴會、喪葬等不同場合的穿著差異,一一道來,如數家珍。
蘇明遠聚精會神,將這些細節悉數記在心中。在現代,他對宋代服飾的瞭解僅限於文獻記載和出土文物,而今親耳聆聽一位親曆者的講解,如獲至寶。
先生且起身,讓老朽為你正衣冠。張老先生起身,親自示範著各種衣物的穿戴方法,中衣要緊係襟帶,袖口要平整,外衫領口要端正,方巾要平穩如山
在老者的指導下,蘇明遠一件件穿戴整齊,最後站在銅鏡前,不由得為自己的變化驚歎——鏡中人儼然一位謙謙君子,器宇軒昂,與平日邋遢模樣判若兩人。
衣著雖外物,卻關乎內心修養。張老先生滿意地點頭,冠服不正,則禮儀不肅;禮儀不肅,則德行不端。先生不可小覷。
蘇明遠深感慚愧,躬身致謝:今日受教,獲益良多。
送走張老先生,蘇明遠站在庭院中,望著自己在水缸中的倒影,心中感慨萬千。在現代,他可以一整天穿著睡衣待在家中,點外賣、看電影、敲論文,無人在意其衣著不整;而在這裡,即便是獨處,也須衣冠端正,以示對自身和他人的尊重。
衣冠禮儀,實則是一種生活哲學。他默默思索,古人強調正其衣冠,何嘗不是一種對秩序和自律的追求?
午後,蘇明遠決定將學到的知識付諸實踐,穿戴整齊後前往村中祠堂,以示對先祖的敬意,也是對自己新裝束的一次公開展示。
祠堂位於村子中央,古槐參天,肅穆莊嚴。幾位村中長者正在廊下品茶論道,見他迎麵走來,皆露驚訝之色。
蘇先生今日氣度不凡啊,其中一位長者笑道,幾日不見,宛如變了個人。
蘇明遠心中暗喜,謙虛作揖:慚愧,隻是沐浴更衣,以示對列位長者的敬意。
不對啊,另一位老者皺眉,仔細打量他,蘇先生方巾歪了,且束帶係法不當,左衽了。
蘇明遠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方巾確實在走路時歪斜,而更糟的是,他將束帶係成了左衽之狀,這在古代是蠻夷或喪服的標誌,大為不妥。
這他窘迫不已,手足無措。
蘇先生病後果真與前不同了,老者意味深長地說,往日你對禮儀甚是考究,今日卻如此疏忽,莫非還未痊癒?
正當蘇明遠張口欲辯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蘇郎衣冠不整,老朽有責。
回首望去,竟是方纔拜訪的張老先生,拄杖而來。
適才為蘇先生正衣冠,因天色已晚,倉促行事,未及細察。張老先生解圍道,且容老朽為他重新整理。
在眾目睽睽之下,張老先生親自為蘇明遠重新調整方巾,糾正束帶,動作嫻熟,一絲不苟。這一幕既令蘇明遠感激不已,又讓他羞愧交加。
多謝張老。待眾人散去,他低聲致謝。
不必言謝。張老先生歎道,老朽觀蘇先生近來言行,與往日大相徑庭,如同換了個人。此事頗為蹊蹺,但老朽不願多問。隻願先生牢記,在這世道,衣冠不整非小事,關乎立身處世之本。
蘇明遠心中一凜,難道老者已看出自己的穿越者身份?他強作鎮定,恭敬道:先生教誨,銘記於心。
回家路上,一場細雨悄然而至,打濕了他精心整理的衣冠。水珠順著方巾邊緣滴落,如同無聲的嘲諷。蘇明遠苦笑著加快腳步,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現代人的隨性和古代禮儀的森嚴,如此懸殊。他暗自思忖,衣著本是外物,卻成了身份的標簽、地位的象征,甚至是一個人存在價值的度量衡。
院中老梅樹下,幾隻麻雀在雨中撲棱著翅膀,爭搶著枝頭一顆將落未落的梅子。蘇明遠駐足觀看,忽覺這爭搶之景與人間百態何其相似——鳥兒不需華麗羽毛,卻為一顆果實爭得你死我活;人間萬象,又何嘗不是如此?衣冠禮儀,不過是另一種生存競爭的形式罷了。
入夜,他在燈下研讀前身留下的《禮記》批註,試圖從中找尋更多關於禮儀的指導。窗外雨聲淅瀝,燈影搖曳,在牆上投下他的剪影——一個現代靈魂,披著古代的衣冠,行走在時光的夾縫中,既不屬於過去,也難以回歸未來。
衣不重暖,而重好;食不重飽,而重味。他輕聲誦讀書中句子,古人早已看透,衣食之道,本就超越了實用,而成為一種文化象征和社會認同。
燈芯跳動,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如同時光在流逝。蘇明遠凝視著搖曳的燈火,彷彿看到自己站在時代的十字路口,一邊是現代的隨性自由,一邊是古代的禮儀秩序。而他,正艱難地在兩者之間尋找平衡,如同他那不甚熟練的束帶,既要牢固得體,又不能束縛太緊,令人窒息。
次日清晨,他早早起床,按照張老先生的指導,一絲不苟地穿戴整齊,比照銅鏡反複檢查,直至完美無缺。
今日,我要做一個真正的宋代讀書人。他對鏡自語,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
踏出家門,秋日清晨的陽光溫柔地灑在他的肩頭,為他整潔的衣冠增添了一層金色的光暈。路過的村民紛紛投來驚訝而讚許的目光,有人甚至駐足行禮。蘇明遠內心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自信和滿足感——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迷失在古代的現代人,而是一個真正被這個時代接納的讀書人。
行至私塾門前,學生們已在等候。見他衣冠楚楚而來,孩童們齊齊起立,恭敬行禮:先生安好!
這一刻,蘇明遠忽然明白,衣冠禮儀之於古人,不僅是外在形式,更是一種精神象征,是對傳統的尊重,對秩序的維護,對自我約束的自覺。而這種自覺,或許正是現代社會所逐漸失落的珍貴品質。
衣冠正,然後禮儀端;禮儀端,然後德行修;德行修,然後家國安。他輕聲自語,邁步走入私塾,準備開始新的一天的教學。
窗外,一隻蝴蝶飛過,在晨光中留下優美的軌跡,如同一個優雅的行禮動作,轉瞬即逝,卻意蘊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