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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為雲外秋雁行(GD) 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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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客

梅雨季節徹底籠罩了江南。權誌龍第四次推開那扇木門時,外麵正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他收起滴著水的傘,靠在門廊邊,動作已然熟稔。

工作室裡,沈清音正站在絲牆前挑選絲線,聽到鈴聲回頭,看到他,隻是微微頷首,便又繼續手中的工作,彷彿他的到來如同每日的晨昏定省,再自然不過。

“來了。”她平淡地打招呼,連“你”字都省略了。

“嗯。”權誌龍應了一聲,脫下略微潮濕的外套,掛在門邊一個閒置的木衣架上——那是他第三次來時,沈清音默許他使用的位置。他走到小幾邊,發現上麵除了茶具,還多了一小碟新摘的、帶著水珠的梔子花,香氣清冽,衝淡了雨天的濕悶。

他心頭微微一動,沒有多問,自顧自地泡起茶來。水是燒好的,溫度正好。他給自己倒了一杯,也給沈清音慣用的那個白瓷杯斟滿,放在老地方。

他沒有像前幾次那樣急於尋找話題或展示自己,而是拿起隨身帶來的那個舊素描本,在藤椅上坐下,翻開新的一頁。筆尖沙沙,他開始勾勒眼前的情景——被雨絲模糊的雕花窗欞,天井裡漣漪微漾的水缸,以及那個在絲線瀑布前凝神挑選的背影。

“藝術交流”——這是他為自己這頻繁的到訪找到的名義,聽起來冠冕堂皇,足以應付助理偶爾的詢問,也足以安撫他自己內心深處那絲不明所以的執著。他告訴自己,他是在汲取靈感,是在進行一場跨界的、嚴肅的藝術探索。

沈清音選好了絲線,回到緙絲機前。她沒有立刻開始工作,而是端起那杯他斟的茶,輕輕呷了一口。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片刻後,她放下茶杯,開始工作。

“唧唧……唧唧……”

織機聲與窗外的雨聲交織,形成一種令人心安的背景音。權誌龍畫了幾筆,擡起頭,目光落在她正在處理的那片星雲區域。

“這裡,”他忽然開口,用筆尖指了指素描本上他剛剛畫下的、星雲與深邃宇宙交接的邊緣,“色彩的邊界,為什麼不像旁邊那樣用‘水路’隔開,反而讓絲線微微交融?”

沈清音手中的梭子頓了頓,側頭看向他的素描本。他畫得很快,線條潦草卻精準地抓住了那種模糊過渡的感覺。

“星雲是彌散的氣體和塵埃,”她解釋道,語氣如同在陳述一個自然現象,“沒有清晰的邊界。用絲線模仿這種交融,比清晰的‘水路’更接近本質。”

權誌龍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在自己的素描本邊緣快速記下幾個詞:“彌散”、“交融”、“本質”。他發現,與她的交流,無需太多言語,往往幾個關鍵詞,就能點燃他腦海中新的火花。

過了一會兒,沈清音需要一種極其特殊的、介於銀色與淺灰色之間的絲線,她在絲牆前找了片刻,微微蹙眉。

“是那種……帶著一點點珠光,但又不刺眼的灰色嗎?”權誌龍放下素描本,起身走到絲牆邊,指向懸掛在中間偏上位置的一小綹絲線。

沈清音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眼中掠過一絲訝異。那確實是她要找的顏色。她伸手取下,對比了一下織機上的部分,點了點頭。

“嗯。”她看了他一眼,眼神裡多了些彆的東西,似乎是認可,“你眼力不錯。”

一句簡單的誇獎,卻讓權誌龍心底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愉悅,比他得到任何一個音樂獎項時都更讓他感到滿足。他開始能分辨出那些在外人看來幾乎一模一樣的藍色係絲線之間的微妙差彆——群青的沉鬱,鈷藍的鮮明,湖藍的清透,靛藍的深邃……他甚至能模糊地感覺到,哪種藍色更適合表現宇宙的虛無,哪種又能暗示星雲的孕育。

這種緩慢的、近乎本能的浸潤和學習,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

他不再僅僅是旁觀者。有時,沈清音會讓他幫忙遞一下特定的工具;有時,她會在他對某一處色彩搭配表示疑惑時,停下來,用梭子指著經緯,簡單地解釋一句:“這裡,需要一點冷色,壓住整體的浮躁。”

他漸漸明白,她口中的“密度”、“漸變”、“冷暖”,不僅僅是指標和技巧,更是構建那個絲線宇宙的法則和語言。

有一次,他帶來一個便攜的小音箱,在征得她默許後,播放了一段他正在構思的、充滿空間感和電子音效的音樂小樣。音樂在工作室裡流淌,與“唧唧”的織機聲奇異地並存。

沈清音聽完,沉默了片刻,然後指著織機上那片剛剛織完的、色彩最為絢爛的星雲核心,說:“這裡,有點像你音樂裡那個突然拔高的合成器音色。”

權誌龍愣住了。他從未想過,他那些抽象的電子音符,能在古老的緙絲圖案中找到視覺的對應。一種跨越了媒介和時空的共鳴,讓他渾身戰栗。

當然,差異依舊存在,甚至更為鮮明。他習慣了即時反饋和強烈的情感宣泄,而她,則日複一日地坐在那裡,用漫長的時光,將瞬間的靈感凝固成永恒的具象。他帶來的那個限量版耳機,始終安靜地躺在工作室的角落,複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她從未碰過。

但他帶來的素描本,她偶爾會在他離開後,獨自翻開,看著那些快速捕捉的線條和光影,看著那些記錄著絲線密度和色彩漸變的潦草筆記,清冷的眼底會泛起一絲幾不可察的波瀾。

他成了工作室真正的“常客”。附近的居民和偶爾到訪的熟客,都知道那個氣質獨特的、沉默的年輕男人,是沈師傅工作室的常客,據說是來進行“藝術交流”的。他們看他進出,如同看天井裡那池年複一年花開花落的睡蓮,成了這方天地裡一個自然而然的組成部分。

雨停了,陽光透過雲層縫隙灑下來。權誌龍合上素描本,準備離開。經過絲牆時,他注意到一小綹他之前幫她找到的那種珠光灰絲線用完了。

“那種灰色的絲線,”他狀似無意地提起,“好像沒了。”

沈清音正在整理織機,聞言擡頭看了看:“嗯,染那種絲的植物染料不多見了,要等下次采集。”

權誌龍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第二天他再來時,手裡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紙箱。他沒有立刻開啟,隻是像往常一樣泡茶,畫畫,安靜地看她工作。

直到午後,沈清音再次需要用到那種灰色絲線而不得,微微蹙眉時,權誌龍才將那個紙箱推到她麵前。

“開啟看看。”他說,語氣儘量保持平淡,但眼底閃爍的微光泄露了他的期待。

沈清音看了他一眼,擦淨手,開啟了紙箱。裡麵不是現成的絲線,而是幾包處理好的、散發著特殊清香的植物原料,還有詳細的染色說明和注意事項,甚至附上了原料的產地和采集時間。這是他動用人脈,費了不少力氣,才從一位研究傳統植物染料的學者那裡弄來的。

她看著箱子裡的東西,沉默了許久。然後,她擡起頭,目光複雜地看向他。那不是感謝,也不是驚訝,而是一種更深沉的、權誌龍暫時還無法完全讀懂的情緒。

“謝謝。”她最終隻說了這兩個字,聲音比平時更低沉些。

權誌龍笑了,一種發自內心的、輕鬆的笑意。“不客氣,”他說,“藝術交流嘛。”

沈清音沒有再說話,隻是將那個紙箱小心地收好。當天晚上,工作室的燈光亮到很晚。第二天,權誌龍再來時,發現那綹珍貴的珠光灰絲線,已經重新出現在了絲牆上。

他沒有問她是如何連夜染出來的,她也沒有說。但當他再次看到她用那種灰色絲線,織入那片絢爛的星雲時,感覺那抹灰色,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加溫潤,更加動人。

“常客”的身份,在日複一日的“藝術交流”中,悄然蛻變。經緯線之間,開始纏繞上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絲線,比任何絲線都更纖細,也更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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