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為雲外秋雁行(GD) 忘機
忘機
首爾的催促使命般追到了蘇州。權誌龍結束通話電話,指尖還殘留著電子裝置冰冷的觸感。團隊發來了新專輯備選曲目的混音小樣,催他儘快敲定方向。經紀人言語間的焦灼隔著螢幕都能感受到——市場不等人,競爭對手虎視眈眈,“g-dragon”太久沒有新作,外界已經開始出現質疑的聲音。
他反複聽著那些小樣,每一首都製作精良,編曲華麗,符合流行趨勢,甚至比他以往的一些作品更“完美”。但奇怪的是,這些聲音像隔著一層毛玻璃,無法真正觸及他的內心。它們缺乏一種……生命力,一種能讓他自己首先戰栗的、野蠻生長的力量。
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將他淹沒。那種巡演結束後困擾他的虛無感,以一種更凶猛的方式捲土重來。他把自己關在酒店房間裡,拉上厚重的窗簾,試圖在黑暗中捕捉一絲靈感,卻隻收獲了一片更深的沉寂和自我懷疑。
下午,他依舊準時出現在了“清音”工作室。但今天的他,與往日不同。沉默不再是平靜的觀察,而是帶著沉甸甸的壓抑。他沒有拿出素描本,隻是機械地泡了茶,然後便坐在藤椅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天井裡的一方天空,手指無意識地、煩躁地敲打著膝蓋。
沈清音很快察覺到了他的異常。他周身籠罩著一層低氣壓,那種屬於藝術家的敏感和焦灼,幾乎凝成了實質。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她工作時提出關於密度或漸變的疑問,也沒有分享他音樂裡新發現的、可能與緙絲相通的奇妙對應。
他隻是坐在那裡,像一座失去燈塔的孤島。
沈清音手中的梭子慢了下來。她看著他緊蹙的眉頭,看著他眼底無法掩飾的疲憊與掙紮,看著他身上那件穿反了都未曾察覺的t恤——一種與平日裡那個雖然笨拙卻總帶著探索熱情的男人截然不同的頹唐。
她沉默地織完手中一小片區域,然後,輕輕放下了梭子。
織機聲戛然而止。
權誌龍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寂靜驚醒,有些茫然地擡起頭。
沈清音沒有看他,她站起身,走到工作室一個安靜的角落。那裡,用一塊深色的錦緞蓋著一件東西。她輕輕掀開錦緞,露出一張造型古樸、木質溫潤的七絃古琴。
權誌龍怔住了。他從未見過這張琴,也從未想過,在這個充滿絲線氣息的空間裡,還藏著另一種古老的聲音。
沈清音淨手,焚上一支線香,青煙嫋嫋,散發出寧神的檀香。她在琴前坐下,身姿挺拔如鬆,指尖輕輕落在琴絃之上,卻沒有立刻彈奏。她微微閉上眼,似乎在調整呼吸,與琴,與這方空間,達成某種共鳴。
然後,她的右手食指輕輕一勾。
“嗡——”
一個低沉、渾厚、帶著微妙震動的單音,在靜謐的工作室裡蕩開。那聲音不像鋼琴那樣精準清亮,也不像吉他那樣張揚,它更內斂,更古老,彷彿直接從大地深處生長出來,帶著歲月的包漿和呼吸。
權誌龍不自覺地坐直了身體。所有的煩躁和雜念,似乎都被這一個單音暫時驅散了。
接著,沈清音的雙手開始在琴絃上撫、挑、勾、剔。一曲古樸、悠遠、意境空靈的琴曲,從她的指尖流淌而出。
是《鷗鷺忘機》。
權誌龍聽不懂這曲子的典故,也不知道它描繪的是海日朝暉,鷗鷺忘機,與世無爭的畫卷。但他能“聽”懂那種意境。
琴音初起,疏朗開闊,彷彿晨光熹微中,無邊無際的水麵蕩開漣漪。旋律並不複雜,甚至有些單調,但每一個音符都充滿了細微的變化和生命力。時而清越如鷗鳥振翅,時而低沉如潮水湧動。節奏舒緩,氣韻悠長,沒有強烈的情緒起伏,隻有一種超然物外的平靜與自在。
這琴聲,與他耳機裡那些精心編排、力求抓耳的電子音效,形成了極致的反差。一個向外索求,一個向內探尋;一個試圖用複雜的和聲和節奏填滿所有空間,一個卻敢於留白,敢於用簡單的音符,構築無限的想象。
他閉上眼睛,任由那古樸的琴音包裹自己。琴聲像一雙溫柔而有力的手,輕輕撫平了他內心翻騰的焦慮和皺褶。那些糾纏不休的關於市場、潮流、創新的念頭,在這片空靈的樂音中,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彷彿看到了千年前的某個午後,一位文人坐在水邊,看鷗鳥翔集,心無塵雜,物我兩忘。那種純粹的、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狀態,不正是他在音樂中一直苦苦追尋而不得的嗎?
沈清音彈得很專注,眉眼低垂,神情平靜,整個人與古琴融為一體。她不是在表演,而是在通過琴音,與一個疲憊的靈魂對話。
當最後一個泛音在空氣中悠悠消散,餘韻卻久久盤旋,不肯離去。工作室裡重歸寂靜,但那種被琴聲洗滌過的靜謐,與之前的死寂截然不同。它充滿了安寧的力量。
權誌龍緩緩睜開眼,發現不知何時,眼眶竟有些濕潤。他有多久,沒有因為純粹的聲音而如此感動了?
沈清音輕輕按住猶自微微震顫的琴絃,擡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他。
兩人之間,隔著嫋嫋的青煙,和尚未完全散去的琴韻。
“……謝謝。”權誌龍的聲音有些沙啞,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這兩個字。但這其中包含的震撼與感激,遠超言語所能表達。
沈清音微微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她站起身,將古琴重新用錦緞蓋好,彷彿剛才那撼動人心的演奏,隻是午後一個尋常的插曲。
她回到緙絲機前,重新拿起梭子。
“唧唧……唧唧……”
織機聲再次響起,與方纔的琴韻無縫銜接,彷彿那琴聲本就是這經緯宇宙的一部分。
權誌龍依舊坐在那裡,但內心的風暴已經平息。他不再去想那些混音小樣,不再去糾結市場的期待。他拿出手機,關掉了那些讓他煩躁的音訊檔案,然後重新開啟了一個空白的錄音界麵。
他閉上眼睛,回想著剛才《鷗鷺忘機》的旋律和意境,回想著那種空靈、忘機、與自然合一的感覺。一個簡單的、帶著水波蕩漾意境的電子音色雛形,在他腦海中慢慢浮現。這一次,它不再是浮於表麵的模仿,而是真正從內心生長出來的東西。
他沒有立刻記錄,隻是讓那個感覺在心裡沉澱。
當他再次看向沈清音時,她正將一縷極細的銀線織入深藍的底色,那是星雲中最微弱,卻也最執著的一絲光亮。
他忽然明白了。
靈感不是向外索求的獵物,而是向內沉澱的禮物。當心安靜下來,當物我兩忘,那些真正動人的聲音和色彩,才會從靈魂深處,自然浮現。
“忘機……”他低聲咀嚼著這兩個字,嘴角緩緩勾起一抹釋然的笑意。
窗外的陽光透過雨後的雲層,灑下清澈的光芒。工作室裡,“唧唧”的織機聲穩定而綿長,如同一曲無聲的陪伴。
他沒有再說謝謝,但她為他彈奏的那一曲《鷗鷺忘機》,已經成了他此行收獲的、最珍貴的“藝術交流”。它教會他的,遠比任何技巧和理論都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