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鳶與白牆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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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是傅家流落在外的真千金。
隻是傅家人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她就躺在那片養育她的黃土地上,安靜得像睡著了。
我看著那個我應該叫外公的男人走下鋥亮的黑車。
他穿著筆挺的黑色大衣,跟這片黃土地格格不入。
他站了很久,然後轉身,沒什麼溫度地問我。
“要不要跟我回去?”
我點了點頭,說了聲“好”。
他應該以為我是想回去和他認親。
但其實不是的。
我媽活著的時候,常摟著我,指著課本上的照片對我說。
“丫頭,你要走出去,替媽、替你外爺去看看山外麵的世界。”
傅家,是塊夠高夠硬的跳板。
我得去。
因為我想念最好的書,上最好的大學,看最廣闊的世界。
......
回傅家的路,沉默而漫長。
外公的側臉線條冷硬,沒有任何交流的**。
我也沉默著,臉幾乎貼在車窗上,貪婪地看著我媽夢想中的山外麵的世界。
那麼多人,那麼多車,那麼多閃亮的燈光,晃得我眼睛發酸。
車最終駛入一個需要嚴格盤查的大門,穿過綠樹成蔭、安靜得嚇人的道路,停在一棟我在電視裡都沒見過的、潔白宏偉得像宮殿一樣的房子前。
門口早已站了一群人。
為首的老太太穿著質地精良的墨綠色旗袍,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拿著手帕不時擦拭紅腫的眼睛,那應該是我的外婆。
她旁邊站著一個身著西裝的中年男人,是我舅舅傅元修。
舅舅邊上是個瘦高的、染著栗色頭發的少年,是我表哥傅文斌。
還有一個女人,站在外婆身後半步,親昵地挽著外婆的胳膊,看起來四十多歲,保養得宜。她看著我,眼神裡有恰到好處的好奇和憐憫。
後來我知道,她就是那個頂替了我媽位置、在傅家金尊玉貴長大的假千金,傅元敏。
以及傅元敏那個和我同歲,穿著精緻,像個小公主般的女兒,杜文靈。
杜文靈看我的眼神最是直白。
毫不掩飾的嫌棄,像掃描器一樣,從我開了膠的舊球鞋,看到洗得發白的褲子,最後定格在我枯黃的頭發上。
“這就是姐姐的孩子?叫思南是吧?一路辛苦了。”
傅元敏率先開口,聲音柔婉動聽,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外婆像是被驚醒,上前一步,眼圈更紅了。
“孩子,我苦命的孩子……這些年,苦了你了……”
她伸出手想拉我,可我幾乎是本能地把手往後一縮,藏到了身後。
我的手很粗糙,掌心有乾活留下的薄繭,指甲縫裡還嵌著洗不掉的泥灰。
而她的手卻白皙細膩,我怕傷了她。
外婆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悲傷凝固了一瞬,顯得有些尷尬。
外公則沒什麼表情,彷彿沒看到這一幕,徑直越過我們往裡走。
“都站在外麵做什麼?進去再說。”
客廳大得超出我的想象。
我踩著我那雙臟兮兮的破球鞋,小心翼翼地走著。
傭人悄無聲息地端上茶水。
那杯子晶瑩剔透,我甚至不敢伸手去碰,怕一碰就碎。
舅舅在我對麵的沙發上坐下,點了一支煙,眯著眼打量我。
“多大了?之前在哪兒上學?學習怎麼樣?”
“十七,在鎮上讀高二。學習還行。”
我垂著眼,答得簡短。
在我們那個師資匱乏的鎮上高中,年級前幾不算什麼,但在他們眼裡,恐怕不值一提。
“還行是多少?”
他吐出一口煙圈,追問。
“年級前幾。”
我說。
旁邊的傅文斌發出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
“鎮上的前幾啊?那到了我們這兒,估計得墊底了吧?我們學校可是全國重點。”
杜文靈立刻跟她媽傅元敏咬耳朵,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所有人聽見。
“媽,你看她那雙鞋……還有褲子,醜死了,好像還有股味道……”
傅元敏輕輕拍了她一下。
“文靈!彆瞎說。思南剛從鄉下過來,一路風塵仆仆的,身上臟點是正常的。”
然後,又對我露出一個無奈的笑。
“思南啊,你彆介意,以後缺什麼少什麼,跟小姨說,小姨給你準備。”
小姨。
她叫得那麼自然,彷彿她真是我媽的親妹妹。
外婆則一直用悲傷的眼神看著我,喃喃道。
“像,真像……這眉眼,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而外公坐在主位的單人沙發上,手裡拿著一份報紙,自始至終沒有參與對話。
但他的目光偶爾會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不像看外孫女,更像是在審視一項資產。
我挺直了背,任由他們掃視。
我知道我像我媽,尤其是這雙眼睛。
這或許是我在這裡,唯一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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