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奇聞錄 第1章 陋室孤影 隔牆聞仙音
明朝景泰年間,浙江紹興府山陰縣。
運河如一條碧綠的玉帶,蜿蜒穿過縣城,帶來了南來北往的船隻,也帶來了無儘的繁華與喧囂。碼頭上,腳夫們哼著號子,扛著沉甸甸的貨物;沿河的街道,商鋪鱗次櫛比,叫賣聲、討價還價聲、馬蹄聲、舟楫搖櫓聲交織成一曲熱鬨的市井交響。空氣裡混雜著河水淡淡的腥氣、茶葉的清香、布匹的染料味,還有各家食鋪飄出的飯菜香氣,活色生香。
在這片繁華景象的邊緣,靠近城牆根的一處略顯僻靜的街巷裡,有一家不算起眼的當鋪,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寫著“和順記”。鋪麵不大,但櫃台高聳,透著幾分森嚴。此刻,日頭已然偏西,鋪子裡迎來了最後的零星客人。
柳存義將一位捧著破舊棉襖、佝僂著腰的老婦人送出店門,小心地掩上門板。他年方二十,中等身材,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短褐,眉眼還算周正,隻是麵色帶著些營養不良的蒼白,眼神裡總藏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怯懦。
“存義,磨蹭什麼呢?快把地掃了,賬本收拾好!”櫃台後,留著山羊鬍、戴著瓜皮帽的老掌櫃頭也不抬地撥弄著算盤,聲音帶著慣常的威嚴。
“是,掌櫃的。”柳存義低聲應著,連忙拿起靠在牆角的掃帚,開始清掃地麵。動作間,帶著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小心翼翼。
他是城郊農戶家的兒子,爹孃早逝,幾畝薄田也被族親占了去,無依無靠,三年前輾轉來到城裡,好不容易托了遠房表叔的說情,纔在這“和順記”當鋪裡謀了個學徒的差事。說是學徒,實則雜役,灑掃庭除、跑腿送信、伺候掌櫃夥計,什麼雜活累活都歸他。工錢微薄,僅夠餬口。
鋪子裡的另一個夥計,比他早來兩年的李二,翹著二郎腿坐在一旁,嗑著瓜子,斜眼瞅著柳存義忙碌的身影,嗤笑道:“我說存義,你小子乾活能不能利索點?磨磨蹭蹭跟個大姑娘似的。瞧你那慫樣,以後哪個姑娘能看上你?”
柳存義臉一熱,頭垂得更低,隻是悶頭掃地,不敢接話。他知道,一旦回嘴,隻會招來更肆意的嘲笑。在這裡,他是最底層,誰都可以踩一腳。他的性格,便在日複一日的壓抑與卑微中,愈發變得懦弱內向。
收拾停當,天色已徹底暗了下來。店鋪打烊,掌櫃和李二各自回家,當鋪後院便隻剩下柳存義一人。
他的“家”,是後院角落裡一間原本用來堆放雜物的柴房。低矮、潮濕,夏天悶熱如蒸籠,冬天寒風能直接從牆壁的縫隙裡鑽進來。屋裡除了一張用木板搭成的床鋪、一張缺了腿用磚頭墊著的破桌子,便再無他物。一盞油燈如豆,光線昏黃,勉強驅散一隅黑暗。
柳存義坐在床沿,就著鹹菜啃著一個冷硬的窩頭,這便是他的晚飯。柴房裡彌漫著一股黴味和灰塵混合的氣息,與牆外運河畔傳來的隱約酒肉香氣,形成了殘酷的對比。他的生活,便如同這間柴房,黯淡無光,清貧如水,看不到任何改變的希望。
然而,與這陋室僅一牆之隔,卻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牆那邊,是告老還鄉的蘇員外家宅。蘇員外曾在京城為官,雖官階不高,卻也積攢了些家底。歸鄉後,置辦了這座三進三出的大宅院,青磚黛瓦,飛簷翹角,氣派非凡。
此刻,蘇家後院燈火通明,隱約傳來杯盤碰撞和丫鬟們細碎的腳步聲,那是主人家正在用晚膳。與這凡俗的熱鬨相比,更吸引柳存義的,是晚膳過後,常常會響起的一陣琴聲。
果然,當隔壁的喧囂漸漸平息,一輪明月爬上柳梢時,一陣悠揚婉轉的琴聲,便如潺潺流水般,越過那道不算太高的隔牆,清晰地傳入柳存義的耳中。
那琴聲,初時如春雨潤物,細密輕柔;轉而似幽穀泉鳴,清越空靈;時而夾雜著幾許難以言喻的愁緒,如泣如訴,撥動著聽者的心絃。在這寂靜的夜裡,這琴聲擁有一種奇異的力量,能暫時洗滌柳存義滿身的疲憊與內心的孤寂。
他放下吃了一半的窩頭,下意識地站起身,走到牆邊。這道牆,隔開了兩個世界,也連線了兩個世界。他搬來那個每日用來墊腳的小板凳,小心翼翼地踩上去,雙手扒著牆頭,探出半個腦袋,向那燈火闌珊處窺望。
蘇家的後院,比他這逼仄的柴房不知寬敞精緻多少倍。月光下,可見假山玲瓏,迴廊曲折,幾株晚開的桂花樹散發著馥鬱的香氣。而在那庭院中央的小亭裡,一個窈窕的身影正端坐撫琴。
因隔著一段距離,又有花木掩映,柳存義看不太清那女子的具體容貌,隻能看到她穿著一身淡雅的衣裙,身段嫋娜,青絲如瀑。月光灑在她身上,彷彿為她鍍上了一層清輝,宛如月宮仙子臨凡。她低首信手續彈,全副心神似乎都沉浸在了指尖流淌出的樂章裡。
那便是蘇員外的獨生愛女,蘇婉娘。山陰縣有名的才女兼美人。
關於蘇婉孃的種種,柳存義在當鋪裡,從那些來典當物品、閒話八卦的客人口中,早已聽得耳朵快起繭子。據說她年方十八,生得膚若凝脂,眉如遠黛,一雙杏眼顧盼生輝,更有滿腹才華,琴棋書畫無所不精。上門求親的媒人幾乎踏破了蘇家門檻,從官宦子弟到富商巨賈,應有儘有,可這位蘇小姐心氣極高,竟一個也沒瞧上。
對於柳存義而言,蘇婉娘就像是懸掛在天邊的明月,璀璨奪目,卻遙不可及。他隻是一個掙紮在溫飽線上的小學徒,身份卑微如塵,能與她隔牆聽琴,偷窺仙姿,已是莫大的奢侈。
然而,人心總是貪婪的。聽著那美妙的琴聲,看著那朦朧而美好的身影,柳存義內心深處,一種混雜著愛慕、嚮往與深刻自卑的複雜情感,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緊緊纏繞著他的心。他明知不該,卻無法控製自己每個夜晚,如同著了魔一般,攀上這堵矮牆,去尋找那一道能照亮他灰暗生活的光。
今夜,蘇婉娘似乎彈的是一曲《漢宮秋月》,琴音哀婉,訴說著深宮女子的寂寞與幽怨。柳存義不懂這些高雅的樂理,他隻是覺得,這琴聲讓他心裡發酸,發脹,讓他想起自己孤苦的身世,想起前途的渺茫,更對那彈琴之人生出無限的憐惜與憧憬——她那樣神仙般的人物,為何也會彈出如此憂傷的曲調?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亭中的蘇婉娘緩緩起身,抱著琴,在丫鬟的陪伴下,沿著迴廊,向亮著燈的繡樓走去。她的步伐輕盈,裙裾微動,每一步都彷彿踏在柳存義的心尖上。
直到那抹倩影徹底消失在門廊深處,閨房的窗戶映出她走動、落座的剪影,柳存義才悵然若失地從牆頭下來,跌坐回冰冷的床板上。
柴房裡,重新被黑暗和孤寂填滿。隻有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桂花香,和那縈繞在腦海、揮之不去的琴音與身影。
“婉娘姑娘……”他在心底默唸著這個名字,感覺胸口一陣滾燙,又是一陣冰涼。他用力攥緊了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那是求而不得的痛苦,是雲泥之彆的絕望,也是一種連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蠢蠢欲動的妄念。
他知道這樣窺視大家閨秀是非禮之舉,若被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但這是他貧瘠生活中唯一的一點甜,一點光,他戒不掉,也捨不得戒掉。
夜色漸深,油燈終於耗儘最後一滴油,噗地一聲熄滅了。柴房陷入徹底的黑暗。柳存義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輾轉反側,耳邊依舊是那揮之不去的琴聲,眼前依舊是那月下撫琴的綽約風姿。
這一夜,註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而那在他心底潛滋暗長的情愫與妄念,也正悄然積聚著力量,等待著某個契機,破土而出,將他,或許也將牆那邊的那個她,一同捲入命運的漩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