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奇聞錄 第4章 角門驚變,絕筆離書
衛修遠一路策馬狂奔,心中被對蘇婉病情的擔憂和對柳玉茹清晨跪求郎中的那點感激填滿。抵達衛宅時,天光尚未大亮,整個益都縣城還籠罩在破曉前最濃重的黑暗與晨霧之中,萬籟俱寂。
他本想上前叩響正門,卻見後院的角門虛掩著,留下一條窄窄的縫隙。這角門平日多是下人們運送柴火、雜物所用,過了酉時便會落鎖,今日此時怎會開著?一絲疑慮浮上心頭。他示意書童衛慶先去前門叫門,自己則鬼使神差地下了馬,將馬拴在巷口的槐樹下,悄悄推開那扇虛掩的角門,閃身進了後院。
後院比前院更顯僻靜,穿過一片已經收獲殆儘、隻剩下枯藤敗葉的菜園子,緊鄰著的便是蘇婉居住的靜雲軒。此時,靜雲軒的窗戶裡透出昏黃的燈光,在濃霧中暈開一團模糊的光暈。衛修遠剛走近幾步,準備直接進去探望妻子,卻猛地聽到裡麵傳來柳玉茹的聲音,還夾雜著一個陌生男子的低語!
他的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隻聽柳玉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急切和懇求:“…李老先生,您上次說的那味‘紫河車’,需得用新采的,存放過久藥效就弱了。姐姐這幾日脈象雖看似穩了些,實則內裡虛空得更厲害,仍需這等猛藥方能吊住元氣,萬不能大意啊!”
那被稱作“李老先生”的男子歎了口氣,聲音蒼老而沉穩,但在心神大亂的衛修遠聽來,卻充滿了曖昧與可疑:“玉茹姑娘放心,老夫已托人去鄉下仔細尋訪了,三日內定能送來。隻是這藥費…前幾次你墊付的已經不少,這紫河車價格堪比黃金,再這麼下去,怕是要掏空你的嫁妝了。五十兩銀子,夠尋常人家寬寬裕裕地過上兩年了…”
“錢算什麼?”柳玉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更顯淒楚,“隻要能治好姐姐的病,我就是傾家蕩產也願意!夫君…夫君他待姐姐情深義重,我若能幫姐姐好起來,夫君心中歡喜,也能少些牽掛,安心讀書。隻是…隻是這事千萬不能讓夫君知道,他若知曉我私下用了這麼貴重的藥材,定會怪我太過鋪張,枉費錢財…”
——“掏空嫁妝”、“五十兩銀子”、“傾家蕩產”、“不能讓夫君知道”…
這些字眼,像一把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衛修遠的心上!他本就因母親偏愛而對柳玉茹存有幾分莫名的芥蒂,總覺得她過於周到,不似蘇婉純粹。此刻,在清晨濃霧的掩映下,在病妻的房中,聽到她與一個陌生男子(他完全忽略了“李老先生”這個稱呼)竊竊私語,內容涉及巨額錢財和她的嫁妝,還提及要瞞著自己…
一股被背叛的怒火混合著猜疑的毒汁,瞬間衝垮了他的理智!
“好個不知廉恥的婦人!”衛修遠氣得渾身發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拳頭攥得骨節發白,“我才離家三日!你就敢…你就敢做出這等醜事!竟還在婉兒的房中!是打量著婉兒病重無法開口嗎?!”他恨不得立刻衝進去,當場拆穿這對“姦夫淫婦”的醜惡嘴臉!
但就在腳步邁出的瞬間,殘存的理智拉住了他。自己是秀才身份,明年就要參加春闈,此事若鬨將開來,不僅衛家顏麵掃地,成為全城笑柄,自己的前程恐怕也要毀於一旦!捉賊捉贓,捉姦捉雙,此刻衝進去,若那男子狡辯是來看病的郎中,自己並無真憑實據,反而落個汙衊妻子的名聲。不如…不如快刀斬亂麻,寫一紙離書,以“德行有虧”為由,將她悄悄打發回柳家,既保全了顏麵,也除了這禍患!
想到這裡,衛修遠強壓下滔天的怒火,猛地轉身,不想腳下踢中了牆角一個閒置的陶製水甕,發出“哐當”一聲悶響。
靜雲軒內的聲音戛然而止。柳玉茹驚疑的聲音傳來:“外麵是誰?”
衛修遠哪裡還會應答,他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帶著滿腔的屈辱與憤恨,迅速從來路退出角門,又繞到了宅院前門。衛慶正在那裡使勁敲門,見他來了,忙說:“公子,裡麵沒人應門,莫不是管家還沒起?”
衛修遠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冰冷的冷哼,提高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氣喊道:“開門!我是衛修遠,從濟南府回來了!”
沒過多久,院內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管家衛福一邊係著衣帶,一邊匆匆跑來開門,一見衛修遠麵色鐵青地站在門外,連忙躬身道:“公子怎麼突然回來了?不是說要多待幾日嗎?小的這就去通報老夫人和兩位夫人。”
“不必了!”衛修遠語氣生硬地打斷他,“我直接回書房。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準來打擾!”說罷,徑直穿過庭院,朝書房走去。
他剛在書房坐下,還沒喘勻氣息,柳玉茹就端著一杯熱茶走了進來。她臉上還帶著未褪儘的慌亂,眼神遊移,卻強作鎮定,柔聲道:“夫君怎麼突然回來了?也不提前送個信,我好準備些熱食給夫君暖暖身子。路上可還順利?”
衛修遠抬眼看向她,那眼神冰冷得如同數九寒天的冰棱,不帶一絲溫度:“我若提前送信,怕是就撞不見某些人正在做的‘好事’了!”
柳玉茹聞言,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手中的茶盤幾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杯蓋與杯沿相碰,發出細微的清脆聲響。她愣在原地,不明所以,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夫君…夫君這話是什麼意思?莫非…莫非路上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還是…還是聽到了什麼閒話?”
“我有沒有不順心,你心裡最是清楚!”衛修遠見她這副“故作無辜”的模樣,心中怒火更熾,猛地背過身去,不再看她,“你先出去!我要在書房處理些緊要事!”
柳玉茹見他態度如此冰冷決絕,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惶恐,張了張嘴,還想再解釋什麼,但看到衛修遠那拒人於千裡之外的背影,終究還是將話嚥了回去,默默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書房門一關上,衛修遠立刻衝到書案前,猛地鋪開一張素箋,提起狼毫筆,飽蘸濃墨。因憤怒而顫抖的手,讓筆尖的墨汁滴落,在紙上洇開一團汙跡,彷彿他此刻被汙染的心情。他盯著那團汙跡,眼前浮現出柳玉茹與“陌生男子”在晨霧中私語的情景,耳邊回蕩著“傾家蕩產”、“不能讓夫君知道”的話語,再無半分猶豫,揮毫疾書!
筆走龍蛇,力透紙背!雪白的紙箋上,隻落下八個大字,卻字字如刀,斷絕恩義——“德行有虧,不堪為妻”!
寫罷,他將筆狠狠擲於地上,墨點濺上他青色的衣擺。那紙離書,像一道冰冷的判決,靜靜地躺在書桌上。旁邊,還放著蘇婉之前為他未出世的孩子做的一隻小小的虎頭鞋,那憨態可掬的模樣,此刻看來竟是如此諷刺。
他命衛慶去將柳玉茹叫來。
當柳玉茹看到那紙離書時,整個人如遭雷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她的雙手劇烈地顫抖著,幾乎握不住那輕飄飄卻又重逾千鈞的紙箋。聲音帶著破碎的哭腔,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絕望:“夫君…這…這是為何?我自過門以來,每日晨昏定省,伺候母親,照料姐姐,打理家事,兢兢業業,從未有過半分逾矩之行,更是掏空嫁妝為姐姐求醫問藥…夫君!你為何…為何要如此休棄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她說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伸手想去拽衛修遠的衣袖。
衛修遠猛地將衣袖從她手中扯回,動作之大,帶著明顯的厭惡。他冷然道,聲音像是淬了冰:“你做的好事,還要我一樁樁、一件件說破嗎?今日我念在你曾照料蘇婉,為衛家操持的份上,不將此事張揚出去,保全你和你柳家的顏麵。你速速去收拾你的行囊,我已讓人備好馬車,即刻便回你的柳家去吧!”
“好事?我做了什麼好事?!”柳玉茹急得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滾落,她仰起頭,淚眼模糊地望著眼前這個冷酷無情的男人,“夫君!你明鑒啊!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是!昨日夜裡,確實有位郎中來給姐姐診病,可那是我千辛萬苦才請來的濟南府名醫李老先生!絕非什麼…什麼‘外人’!夫君!你是不是…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她試圖抓住最後一線希望,急切地解釋著。
“郎中?”衛修遠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發出一聲冰冷的嗤笑,“郎中會與你私下談論你的嫁妝?會讓你為了他傾家蕩產?柳玉茹,你當我是三歲孩童,就這般好騙嗎?!”他根本不信她的解釋,或者說,他被憤怒矇蔽的理智,拒絕去相信任何解釋。
“那是因為…那是因為姐姐的病需要極其名貴的藥材!我怕…我怕夫君心疼錢財,不肯給姐姐用最好的藥,才…才偷偷用自己的嫁妝墊付…夫君!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柳玉茹跪行幾步,還想靠近他,將事情原委說清楚。
“不必再解釋了!”衛修遠霍然起身,語氣斬釘截鐵,沒有留下絲毫轉圜的餘地,“我看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再多言,休怪我不顧最後的情麵!馬車已經在門口了,你是自己走,還是我讓人‘請’你走?!”他背對著她,身影在窗外透進的微光中,顯得如此高大而冷酷,如同一座無法逾越的冰山。
柳玉茹仰望著他決絕的背影,所有的解釋、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希望,在這一刻,徹底崩塌、粉碎。她明白了,無論她說什麼,他都不會相信了。那顆為他跳動、為他付出一切的心,在這一紙離書和冰冷的驅逐下,變得冰涼。
她不再哭泣,也不再哀求。隻是默默地、艱難地從冰冷的地上站起身,因跪得久了,身形微微晃了晃。她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她曾傾心愛慕、悉心照料的男人,又回頭望瞭望靜雲軒的方向,眼中充滿了無儘的眷戀與擔憂,最終,化為一片死寂的灰燼。
她什麼都沒有再說,隻是默默地回到自己居住的廂房,動作遲緩地收拾著行李。她的嫁妝大多已變賣成藥材,此刻能帶走的,不過幾件尋常衣物和一個小巧的妝匣。路過靜雲軒時,她忍不住又進去看了一眼。蘇婉正靠在床頭,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見她雙眼紅腫、神色淒楚地提著包袱進來,連忙關切地問道:“妹妹…你這是怎麼了?是不是修遠回來了?他…他是不是對你發脾氣了?”
柳玉茹強忍著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用力搖了搖頭,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姐姐放心,夫君…他沒事。他很好。是…是我家中有些急事,父親派人來接我,要我…要我回柳家一趟。姐姐…你日後要好好保重身子,一定要按時服藥,莫要…莫要牽掛我…”她的話語哽咽,幾乎難以繼續。
蘇婉雖覺得奇怪,但見她不願多說,又聽說是孃家有事,便也沒多想,隻柔聲叮囑道:“既是家中有事,那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些,辦完了事,早些回來。”
柳玉茹點了點頭,最後深深地看了蘇婉一眼,彷彿要將她的模樣刻進心裡,然後決然轉身,提著那個小小的包袱,走出了靜雲軒。
半個時辰後,柳玉茹提著行李走出房門。衛修遠早已麵無表情地站在前院等候,見她出來,冷冷地瞥了一眼,毫無溫度地說道:“走吧。”
柳玉茹最後看了一眼這個她生活了數月,傾注了無數心血與情感的“家”,又回頭望瞭望靜雲軒的方向,終究還是一言不發,轉身,踩著腳凳,坐上了那輛即將載她離開的、毫無裝飾的青色馬車。
馬車緩緩啟動,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轆轆的聲響,如同碾碎了她所有的夢境。當馬車即將駛出巷口時,她終究還是沒能忍住,猛地撩開車簾,對著那個依舊站在門口、身影挺拔卻冷酷的男人,用儘最後的力氣,帶著哭腔喊道:“夫君…姐姐…姐姐的藥,我放在她櫃中第三個格子裡了,白色的瓷瓶…記得…記得讓她每日服三次,飯後用…水溫不可太燙…若…若日後姐姐再有不適,就去…就去柳家藥鋪找我父親…他…他知道方子…”
她的聲音,被迎麵而來的寒風吹得支離破碎,帶著令人心碎的絕望與不捨。
衛修遠聽著她夾雜在風中的、斷斷續續的叮囑,心中竟不受控製地泛起一絲細微的動搖。但那動搖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隻激起一絲漣漪,便迅速被更深的寒冰凍結。一想到清晨聽到的私語,他便再次硬起心腸,強迫自己不再去聽那聲音,毅然轉身,踏回了已然緊閉的府門之內,將那哭聲與叮囑,徹底隔絕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