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奇聞錄 第7章 雪夜陳情,舊物誅心
自醫女堂那驚鴻一瞥後,衛修遠並未放棄。他數次前往,卻總被各種緣由阻隔。有時是柳玉茹刻意避而不見,隻讓醫女堂中的其他嬤嬤出來回話,稱“先生外出采藥”或“先生正在授課,不便見客”;有時則是柳父柳老爺子,如同門神般守在門口,臉色鐵青,見他一來,便要麼冷嘲熱諷,要麼直接關門送客,連開口的機會都不給他。
“衛大人!您如今是官身,我們小門小戶,高攀不起!玉茹如今過得很好,不勞您費心惦念!還請回吧,莫要再來擾她清靜!”柳父的話,一次比一次決絕。
衛修遠深知,自己當年的傷害有多深,柳家的怨氣有多重。他並不氣餒,反而愈發堅定了要求得原諒的決心。他不再穿著官袍,每日處理完汴京府的公務,便換上一身尋常青衫,來到柳家宅院(醫女堂後院便是柳家住所)門前,或靜靜站立,或低聲懇求。
這年汴京的冬天,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冷。臘月剛到,天空便陰沉沉地壓了下來,到了傍晚,細碎的雪粒開始飄灑,繼而轉成鵝毛大雪,紛紛揚揚,不過一個時辰,便將整座汴京城覆蓋在一片銀裝素裹之中。
衛修遠再一次來到柳家門前。大雪已沒過腳踝,刺骨的寒風卷著雪沫,撲打在他臉上、身上,冰冷刺骨。他卻渾然不覺,撩起衣袍下擺,徑直跪在了那已被積雪覆蓋的石階前!冰冷的雪水瞬間浸透了他的膝蓋,寒意直透骨髓,他卻挺直了脊梁,麵向那扇緊閉的、透出些許昏黃燈光的大門。
“嶽父大人!玉茹!衛修遠知錯了!當年是我愚昧昏聵,聽信片麵之詞,誤會了玉茹一片赤誠真心!我今日在此,並非以官身相脅,隻是以一個悔恨交加的夫君身份,懇求你們給我一個當麵懺悔的機會!”他的聲音在風雪中顯得有些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門內毫無動靜。隻有風雪呼嘯的聲音。
過了許久,門“吱呀”開了一條細縫,柳父端著一盆冷水,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冷聲道:“衛大人,您這是何苦?苦肉計對我們沒用!請回吧,莫要凍壞了身子,我們柳家擔待不起!”說罷,竟真的將那一盆冷水,隔著門縫潑了出來!
刺骨的冰水潑濺在衛修遠的身前,有些甚至濺到了他的衣袍上,瞬間結成了薄冰。他卻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依舊跪得筆直。
柳父見狀,氣惱又無奈,重重地關上了門。
風雪更大,衛修遠的嘴唇凍得發紫,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但他依舊沒有起身。他知道,這是他欠玉茹的,欠柳家的。這點皮肉之苦,比起玉茹當年所受的委屈與心痛,又算得了什麼?
寂靜的雪夜裡,除了風聲,隻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忽然,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用一種因寒冷和激動而更加嘶啞、甚至有些走調的嗓音,低聲吟唱起來。唱的竟是那首古老而深情的《長乾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乾裡,兩小無嫌猜…”
他的歌聲斷斷續續,在風雪中飄搖,卻執著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句“兩小無嫌猜”。這詩句,此刻聽來,是何等的諷刺!他們並非青梅竹馬,他卻連最基本的“不猜疑”都未曾做到。這歌聲,像一把鈍刀,切割著寂靜的雪夜,也切割著門內人的心。
門內,柳玉茹並未安寢。她坐在窗邊,聽著窗外那夾雜在風雪中的、嘶啞而執著的歌聲,手中緊緊攥著一塊已經半乾的絹帕。父親潑水、嗬斥的聲音她都聽到了,門外的跪姿,她透過窗紙的縫隙,也隱約能看到一個模糊而倔強的輪廓。
她的心,早已亂成一團麻。恨嗎?自然是恨的。怨嗎?也是怨的。可為何,聽到他那般卑微地跪在風雪裡,用那般嘶啞的聲音唱著“兩小無嫌猜”,她的心,還是會不可抑製地抽痛?那些被刻意塵封的、在衛家與他短暫相處時曾有過的、細微的溫暖與悸動,不受控製地翻湧上來。
她站起身,走到床榻邊,從最底層的箱籠裡,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紫檀木匣。開啟匣蓋,裡麵並非金銀珠寶,而是滿滿一匣子用各色紙張折疊成的紙鶴,成百上千隻,密密麻麻。
她隨手拿起幾隻,輕輕展開紙鶴的翅膀。隻見那潔白的翅膀內側,用極其細小的字跡,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藥方、藥材性狀、服用禁忌…這些都是她當年在衛家時,為了醫治蘇婉,翻閱醫書、請教郎中後,一點點記錄、琢磨下來的心血。每一隻紙鶴,都承載著那段她嘔心瀝血、卻無人理解的歲月。
她將紙鶴一隻隻取出,直到匣底,露出了兩樣東西。一樣是一本藍皮封麵的詩集,封麵上寫著《和鳴集》三個字,那是衛修遠當年閒暇時抄錄的一些夫妻唱和詩詞,送給她與蘇婉,寓意家庭和睦。她顫抖著手,翻開扉頁,上麵是衛修遠親筆題寫的一句詩——“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而此刻,在那“心”字上,赫然沾染著一片早已變成暗褐色的血跡!那是她當年咯血時,不慎滴落上去的!這片血跡,像一道永恒的傷疤,烙印在他的誓言之上,也烙印在她的心上。
另一樣,則是一塊被燒得隻剩下一角,依稀能辨認出“德行有虧”幾個字的焦黑紙片——那是她當年悲憤之下,未能完全燒毀的休書殘片!
舊物斑駁,誅心刺骨。柳玉茹看著這兩樣東西,淚水終於決堤,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滴落在那些寫滿藥方的紙鶴上,暈開一片片濕痕。
門外,衛修遠的歌聲已經越來越微弱,但他依舊跪著,身影在漫天風雪中,彷彿一尊即將冰封的雕塑。
柳玉茹猛地合上木匣,緊緊抱在懷中,彷彿那是她所有痛苦與記憶的根源。她深吸一口氣,像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猛地轉身,衝到房門口,一把拉開了那扇緊閉的大門!
“吱呀——”
門開了。狂風裹挾著大量的雪花,瞬間灌滿了她的衣袖,吹得她發絲飛揚,衣衫獵獵作響。冰冷的空氣嗆得她一陣咳嗽。
門外的衛修遠,幾乎已經被大雪覆蓋成了一個雪人,聽到開門聲,他艱難地、緩緩地抬起頭。凍得青紫的臉上,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在看到她的一刹那,迸發出難以形容的、混雜著狂喜、愧疚與哀求的光芒。
“玉…玉茹…”他的牙齒打著顫,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柳玉茹站在門口,風雪在她身後呼嘯,她看著他如此狼狽淒慘的模樣,心中百感交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衛修遠見她肯開門,心中湧起無限的希望。他掙紮著,用幾乎凍僵的手,從懷中掏出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那油布也被冰雪凍得硬邦邦的。他費力地、一層層地揭開油布,露出裡麵一本略顯陳舊的線裝賬冊。
他舉起那本賬冊,聲音顫抖,卻努力讓它清晰:“玉茹…你看…這半年…我訪遍了青州、濟南府所有有名的藥商和郎中…我查到了…當年李老先生為你開具的、購買紫河車的真實價目…還有…還有你當掉所有首飾的原始記錄…紫河車…紫河車價比黃金…五十兩…五十兩甚至買不到半副成色好的…我…我當年竟以為…竟以為你…”
他的話沒能說完,巨大的悔恨與寒冷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賬冊也差點脫手掉落。
柳玉茹看著他手中那本凝聚了他半年心血的賬冊,看著他幾乎凍僵卻依舊死死舉著的手,聽著他斷斷續續、卻字字泣血的懺悔,那堵在她心門外厚厚的冰牆,在這一刻,伴隨著漫天風雪,終於發出了“哢嚓”一聲,出現了第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