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奇聞錄 第7章 父愛與疑雲——箱中密信與血色銀兩
夕陽的餘暉最後一次掠過兗州府的屋簷,將天邊染成一片淒豔的橘紅,隨即迅速沉入地平線之下。暮色如一塊巨大的墨錠,緩緩研磨,將天地萬物都浸染其中。張記綢緞鋪後院的小宅裡,張誠老人第三次走到院門口,踮著腳,朝著巷口的方向極力張望。
街道上行人漸稀,歸家的腳步聲、商販收攤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卻唯獨沒有他熟悉的那個高大身影。
“覃兒今日這是去了何處?怎地這般晚了還不回來?”張誠退回屋內,昏黃的油燈將他的身影拉得細長,投在牆壁上,顯得愈發佝僂和不安。妻子早逝,他獨自一人拉扯兒子長大,雖非大富大貴,卻也傾儘所有供他讀書,盼他成才。兒子近來行為是有些反常,手頭闊綽,常晚歸,問起便以與朋友論詩作文、或是去寺廟靜心為由搪塞。他雖心中存疑,但念及兒子已是成人,也不好過多盤問,隻是這徹夜不歸,卻是頭一遭。
一種源自父親本能的、難以言喻的焦慮感,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的心,越收越緊。桌上早已涼透的飯菜,他一口也未曾下嚥。
夜更深了,打更人的梆子聲遙遙傳來,已是三更時分。萬籟俱寂,唯有秋蟲在角落發出幾聲孤寂的鳴叫。張誠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毫無睡意,耳朵捕捉著門外任何一絲可能的動靜。每一次風聲,每一次野貓跑過的細響,都讓他心頭一跳,以為是兒子的腳步聲。
然而,希望一次次落空,門外始終寂然無聲。
恐懼開始取代焦慮,在他心中彌漫開來。兗州府雖說太平,但也不是沒有發生過惡性的案件。他想起了前幾天街坊們議論紛紛的寡婦被殺案,又聯想到兒子近來似乎總有些心神不寧,花錢大手大腳……種種念頭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讓他坐立難安。
“不會是……在路上出了什麼意外?或是……惹上了什麼不該惹的麻煩?”他不敢再想下去,枯瘦的手緊緊攥著衣角,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他在空蕩的堂屋裡來回踱步,昏黃的燈光將他焦急的身影投在四壁,晃動如同鬼魅。時間流逝得異常緩慢,每一刻都是煎熬。他回憶起兒子小時候的模樣,淘氣卻也可愛,讀書時雖不算頂尖聰明,卻也肯用功……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那些來路不明的錢,究竟從何而來?
忽然,他猛地停住了腳步。他想起了幾天前的一個下午,他偶然看到兒子慌慌張張地鎖上那個平日裡放舊書和雜物的木箱子,神色間似乎有些慌亂,見自己過來,還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了一下。當時他隻以為是年輕人藏些私密東西,或許是心儀姑孃的情書之類,雖覺不妥,但礙於兒子顏麵,並未深究。
此刻,這個細節在極度擔憂的情緒下被無限放大。那箱子裡……會不會藏著什麼線索?能解釋他近來的反常?甚至能知道他現在何處?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再也無法遏製。一方麵,他覺得未經兒子允許翻看其私物,實非為父之道;另一方麵,對兒子安危的極度擔憂壓倒了一切禮法和顧忌。
“覃兒,莫怪為父……為父實在是擔心你啊……”他喃喃自語,彷彿在尋求兒子的諒解,最終一咬牙,下定決心。
他快步走進兒子的房間。房間有些淩亂,新買的綢衫隨意搭在椅背上,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酒氣。那個舊木箱就放在床腳。張誠的心跳得厲害,他找出兒子放在抽屜裡的備用鑰匙,手微微顫抖著,試了幾次,才終於開啟了那把有些生鏽的銅鎖。
箱蓋掀開,一股舊紙張和灰塵的氣味撲麵而來。裡麵果然大多是些蒙塵的舊書、幾方用殘的硯台、一些練字的手稿,看起來並無異常。張誠略微鬆了口氣,但又不甘心,伸手進去仔細翻找。
他的手指在書本和雜物間摸索,忽然,指尖觸碰到一個硬硬的、冰涼的東西,用一塊灰色的粗布包裹著,藏在所有東西的最下麵。這藏匿的方式本身就顯得不同尋常。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包東西取了出來,放在床上。包裹不大,但入手頗沉。他深吸一口氣,解開了係著的布結。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錠白花花的銀元寶!在油燈昏暗的光線下,依舊反射著誘人的光澤。銀錠底下,壓著幾張寫滿了字的紙。
“這麼多銀子?!”張誠吃了一驚,他一輩子經營小店,也沒幾次見過成錠的元寶。兒子哪來的這許多錢?他心中那不祥的預感更重了。
他先拿起那錠銀子,沉甸甸的,怕是足有十兩。他湊到燈下仔細觀看,忽然,他渾濁的老眼猛地睜大了!在那銀錠的邊緣縫隙裡,赫然嵌著幾點已經變成暗褐色的斑點!那顏色、那質感……像極了乾涸的血跡!
“血?!”張誠的手一抖,銀子差點脫手落地!一股寒意瞬間竄遍他的全身!
他猛地放下銀子,顫抖著雙手拿起那幾張紙,湊到燈下急切地閱讀起來。
紙上的字跡,正是他兒子的筆跡!但越是往下讀,張誠的臉色就越是蒼白,呼吸就越是急促!他的眼睛越瞪越大,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那紙上清清楚楚、詳詳細細地記錄了一場令人發指的罪行!時間、地點、人物——青玉寺住持永德和尚!過程——先奸後殺寡婦何英!細節——包括何英的哀求、永德和尚的威脅、以及最後那冷酷的一刀!其後,則是兒子自己如何被永德和尚發現,如何恐懼地接受了十兩銀子的封口費;再其後,則是看到懸賞告示後,如何兩次去青玉寺勒索,第一次得了三十兩,第二次,也就是不久前,竟勒索了足足五十兩!每一次勒索的對話、銀兩的數目、藏匿的地點,都記錄得清清楚楚!
這不僅僅是一份記錄,這簡直是一份認罪書!一份將自己和凶徒捆綁在一起的供狀!
張誠隻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發黑,幾乎要暈厥過去!他扶住床沿,才勉強站穩。心臟瘋狂地跳動,彷彿要炸開一般!
“逆子!逆子啊!!!”他發出一聲壓抑至極的、混合著巨大悲痛、憤怒和恥辱的低吼!他萬萬沒想到,自己一手養大的兒子,竟然做出瞭如此卑劣不堪的事情!目睹凶案不報官已是錯,收受封口費是大錯,而後竟還一次次地去敲詐勒索,這簡直是喪心病狂!讀書人的禮義廉恥,聖人的教誨,全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
憤怒之後,是鋪天蓋地的恐懼和絕望。兒子寫下這些東西,藏得如此隱秘,如今又徹夜未歸……聯想到永德和尚那殺人滅口的兇殘手段……兒子的下場,幾乎可想而知!
“覃兒……我的覃兒啊!”淚水瞬間模糊了張誠的雙眼,順著他蒼老的臉頰縱橫流淌。那不是為兒子罪行開脫的淚,而是為人父者,得知兒子可能已遭不測的巨大悲痛!是恨鐵不成鋼的痛心!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絕望!
他癱坐在地上,抱著那錠冰冷的、帶著血痕的銀子和那幾張重逾千鈞的紙頁,老淚縱橫,無聲地慟哭。巨大的打擊讓他幾乎無法思考。
一方麵,是家醜不可外揚的傳統觀念。兒子行為如此不堪,若傳揚出去,張家將聲名掃地,他這把老骨頭也將無顏麵對街坊四鄰。另一方麵,是兒子很可能已遭毒手的殘酷現實,以及對永德和尚那種人麵獸心、殺人如麻凶徒的極度憤恨!
該怎麼辦?隱瞞下來,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那兒子就白死了嗎?那何英娘子就白死了嗎?那永德和尚豈不是要繼續逍遙法外,頂著高僧的名頭害人?
告官?那就意味著要將兒子的醜事公之於眾,讓他死後還要背上罵名?自己也要承受教子無方的指責?
內心激烈的掙紮,如同兩股巨大的力量在撕扯著他的靈魂。他看著那錠血銀,彷彿看到了何英娘子臨死前的慘狀;他看著那份證詞,彷彿看到了兒子被貪欲矇蔽最終走向毀滅的軌跡;他想到那永德和尚,更是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和憤怒!
時間在痛苦和掙紮中一點點流逝。窗外的天色開始濛濛發亮。
最終,為人父者的悲痛,和對正義公理最樸素的渴望,壓倒了對於家醜的顧慮。兒子已經錯了,不能再錯下去!不能讓凶手逍遙法外!否則,自己死後有何麵目去見列祖列宗?有何麵目存活於天地之間?
必須告官!必須讓真相大白!必須讓凶手伏法!即使這會讓自己和家族蒙羞,即使這會徹底毀滅兒子身後那點可憐的虛名,也在所不惜!
這個決定一下,張誠彷彿用儘了全身的力氣。他掙紮著站起身,用一塊乾淨的布,小心翼翼地將那錠作為鐵證的血銀和那幾張寫滿罪狀的紙張包好,緊緊揣在懷裡。
他最後看了一眼兒子空蕩蕩的房間,眼中淚水再次湧出,但目光卻變得無比堅定。他推開家門,邁著雖然蹣跚卻異常決絕的步伐,踏著晨曦的微光,朝著兗州府衙門的方西,疾步而去。那蒼老的、淚痕未乾的臉上,充滿了悲愴,更充滿了為一個了斷、求一個公道的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