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奇聞錄 第1章 紫衣之兆 - 新皇的厭惡與佛道的初次交鋒
大唐會昌元年,歲在辛酉,公元841年。
六月的長安,暑氣漸濃,蟬鳴嘶啞,彷彿在用儘最後的力氣嘶喊著盛世的餘音。大明宮內,卻是一派與外界燥熱截然不同的莊嚴肅穆,又隱隱流動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緊張與期待。今日是當今天子,唐武宗李炎的誕辰——慶陽節。
新帝登基不足一年,乾坤甫定,正是需要彰顯皇恩、籠絡人心之時。依循舊例,皇帝於宮內設盛大齋宴,並非尋常宴飲,而是“法齋”——召請釋、道兩教的高德大士入宮講**道,為皇帝、為帝國祈福祝禱。
麟德殿前,百官依序而立,朱紫滿庭,衣冠薈萃。空氣中彌漫著檀香的氤氳與齋食的清淡氣味,混雜著高階官員蟒袍玉帶上熏染的瑞腦微香。然而,在這片看似祥和莊重的氣氛之下,許多敏銳的朝臣卻能感受到一種不同尋常的暗流。他們的目光,不時瞥向禦座之上那位年僅二十七歲的新君。
李炎端坐於龍椅之上,身姿挺拔,麵容略顯清臒,眉宇間凝聚著一股尚未完全舒展的英氣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與不耐。他的即位並非一帆風順,其兄唐敬宗、唐文宗先後早逝,宮廷詭譎,宦官弄權,他是在仇士良等權閹的扶持下,踏著波譎雲詭的政變風雲登上這九五之尊之位的。這位年輕的皇帝,內心充滿了重振帝國雄風、擺脫掣肘的強烈**,以及一種對前任兄長們(尤其是崇佛的文宗)所遺留政治氛圍的潛在叛逆。
鐘磬聲悠然響起,打破了殿前的寂靜。講法開始了。
首先被引入殿中的,是來自慈恩寺的華嚴宗高僧,宗密大師。大師年逾花甲,須眉皆白,麵容慈和,眼神澄澈而深邃,步履沉穩,一身潔淨的袈裟更襯出其超然物外的氣度。他雙手合十,向禦座微微躬身,旋即升座。開口講述《華嚴經》中“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圓融無礙”的妙理。其聲音平和舒緩,如清泉流淌,闡述著世間萬法皆空,唯有真如佛性永恒不滅的至高智慧。
“夫佛法者,清淨無為,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眾生皆具佛性,隻因妄想執著而不能證得。若能息妄歸真,則當下即是淨土……”宗密大師引經據典,娓娓道來,話語中充滿了悲憫與超越的智慧。
百官中不少信奉佛教者聽得頻頻頷首,沉浸在那宏大精妙的佛理之中。然而,禦座上的李炎,眉頭卻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他手指無意識地輕敲著龍椅的扶手,目光偶爾飄向殿外,似乎對“空無”、“寂滅”、“來世”這些詞彙感到一種本能的反感。在他看來,這些玄虛之談,於眼下積貧積弱、藩鎮割據的帝國有何裨益?能充實空虛的國庫嗎?能掃平不臣的藩鎮嗎?能讓他求得那夢寐以求的長生,永享這萬裡江山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他的耐心正在被一種務實甚至功利的情緒所消磨。
宗密大師何等人物,早已察覺聖心不屬,但他修養極深,依舊從容不迫地將法講完,再次合十一禮,緩步下座。
緊接著,殿外傳來一聲清越的道號:“無量天尊!”
眾人精神一振,隻見一位道士飄然而入。此人年約四旬,麵如冠玉,目若朗星,頭戴玄冠,身著羽衣,手持玉拂塵,步履輕盈,彷彿不沾塵埃,真可謂仙風道骨,儀態非凡。他便是近來深受武宗寵信的道士——趙歸真。
趙歸真與宗密大師的沉穩內斂截然不同,他舉止間帶著一種自信甚至些許張揚。他向武宗行禮,姿態恭敬卻又不失方外之人的飄逸。一開口,聲音清亮,極具穿透力。
“陛下,”趙歸真稽首道,“貧道今日,不言虛無縹緲之世外,但論陛下江山永固、聖壽無疆之實在法門!”
此言一出,武宗原本有些散漫的目光瞬間凝聚起來,身體也不自覺地微微前傾。
趙歸真敏銳地捕捉到了天子的興趣,心中暗喜,旋即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道教的長生久視之道、金丹玉液之術。他描繪著海外仙山的奇景,昆侖瑤池的盛會,言語間充滿了令人神往的誘惑。
“陛下乃真龍天子,受命於天,若能潛心道樞,煉形攝生,服食金丹,必能滌蕩俗穢,超凡入聖。非但可享萬壽無疆,更能統禦乾坤,光大帝業,使我大唐國祚綿延,遠邁漢武秦皇!”他巧妙地將個人的長生與帝國的永固捆綁在一起,每一個字都敲擊在李炎內心最渴望的節點上。
他引述《道德經》,卻更側重其“治國用兵”之術;他談論陰陽五行,卻歸結於“冶煉金丹”的實修法門。他甚至隱隱地將佛教斥為“夷狄之教”,言其“不忠不孝,耗竭民生”,空談寂滅,無益於家國天下,唯有中土道教,方是護國佑民、成就仙道的無上正法。
“……夫金丹者,采天地之精華,奪造化之玄機。陛下若得之,龍體永固,則四海賓服,萬邦來朝,何愁藩鎮不平?何慮國庫不豐?此乃立足當下,成就萬世之基業也!”趙歸真的話語極具煽動性,與之前宗密大師講述的出離世間、追求涅盤形成了鮮明對比。
李炎聽得目光炯炯,臉上露出了登基以來少見的興奮與認同。他不住地點頭,甚至偶爾出聲詢問金丹燒煉的細節。殿內群臣鴉雀無聲,但心思各異。崇道者麵露得色,虔佛者心下黯然,而更多的官僚則冷靜地觀察著,揣摩著這位新皇帝的真實好惡以及即將可能到來的政策風向。
這場法齋上的講法,儼然已成佛道兩家在帝國最高統治者麵前的第一次公開交鋒。而勝負,似乎已在皇帝的表情和反應中,判然分明。
**終於在賞賜環節到來。
內侍宦官手托金盤,上麵整齊疊放著數件華美的紫色法衣。在唐代,紫色為三品以上高官方可使用的服色,賜予僧道紫衣,是帝王給予方外之人的極高榮寵,象征著其地位得到皇權的正式承認與尊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幾件紫衣之上。按照以往慣例,或是兩教同賜,或是擇其德高者賜之。
然而,武宗接下來的舉動,讓所有人大吃一驚,也徹底印證了之前的猜測。
他根本沒有看宗密大師所在的方向,而是直接對趙歸真及其身後的幾位道士招了招手,聲音頗為愉悅:“趙師尊與諸位高道,宣講玄元正法,裨益國政,深合朕心。特賜紫衣,以彰其功!”
趙歸真臉上煥發出光彩,他強抑激動,帶領弟子們上前,恭恭敬敬地接過那象征著無上恩寵的紫色法衣,披在身上,再次向皇帝謝恩。那耀眼的紫色,在殿堂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目。
一時間,整個麟德殿前安靜得落針可聞。百官們屏息凝神,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了依舊站在原地、身著樸素袈裟的宗密大師及其身後的僧眾。他們被徹底地忽視了,彷彿不存在一般。一種巨大的尷尬與屈辱感在僧侶之間無聲地彌漫開來。
但這還不夠。
武宗彷彿覺得這番羞辱仍不足以表達他的態度,他竟將目光投向宗密大師,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質疑語氣,朗聲開口,問題尖銳如刀:
“朕聞佛法高妙,解脫生死,澤被眾生。然朕觀天下寺廟,金碧輝煌,田連阡陌;僧尼之眾,不下數十萬。彼等不事生產,不納賦稅,不服徭役,坐享供養。一遇災年,國庫空虛,軍費維艱,朕之子民猶且食不果腹,而佛寺倉廩充盈,香火不絕。朕甚惑之,敢問大師,如此耗費天下財力物力,於國何益?於民何益?”
這番話,已遠遠超出了宗教論辯的範疇,而是直指佛教寺院經濟膨脹所帶來的社會政治問題,是帝王站在統治者角度發出的嚴厲質問。瞬間,整個場麵的氣氛從之前的尷尬徹底轉變為緊張,甚至充滿了火藥味。所有大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這位高僧將如何應對這天威莫測的詰難。
宗密大師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充滿敵意的質問,麵容依舊平靜如水。他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雙手合十,不卑不亢地回應道,聲音依舊平和,卻清晰傳入每個人耳中:
“阿彌陀佛。陛下垂詢,貧僧謹答。陛下所見,乃佛法在世之表相。佛門廣廈,非為炫富,乃為安僧辦道,接引十方;寺產田畝,非為囤積,實為僧眾躬耕自養,亦行慈濟,惠及貧弱。世間財富,如鏡花水月,聚散無常。佛法真諦,在於淨化人心,導人向善,使眾生息貪嗔癡,離諸煩惱,內心得大自在。人心和善,則社會安寧;社會安寧,則陛下江山永固。此乃佛法於國於民無形之大益,非錢糧數目所能衡量。且陛下須知,世間福田,僧眾亦知感恩,每逢國需,亦多有捐獻,豈全然無功於國耶?”
大師的回答,避其鋒芒,轉而強調佛教教化人心、維護社會穩定的深層功能,既維護了佛教的尊嚴,也試圖化解皇帝的戾氣,可謂得體至極。
然而,李炎聽罷,隻是從鼻子裡發出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冷哼,嘴角微微下撇,露出一絲不以為然的神色。他想要的不是這種機巧的辯解,而是實實在在的財富和勞力。宗密大師的精妙佛理和委婉回應,在他聽來,依舊是空泛無用的虛言。
他沒有再繼續追問,但那種厭惡與不屑的表情,已經明確傳達給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賞賜環節就此結束。趙歸真等道士身著紫衣,榮光煥發,誌得意滿。而宗密大師及其身後的僧眾,依舊穿著灰色的袈裟,在眾人複雜目光的注視下,默然肅立,如同被遺忘在角落裡的塑像。
慶陽節的齋宴,就在這種極其詭異和不平衡的氣氛中接近尾聲。
宴會散去,百官懷著各種心思叩拜告退。趙歸真被皇帝特意留下,據說要繼續請教金丹之術。宗密大師則帶領僧眾,默默地、安靜地退出大明宮。
走出宮門,回首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宮闕,夕陽的餘暉將天空染成一片淒豔的紅色。一位年輕的弟子終於忍不住,低聲對宗密大師道:“師尊,陛下他……”
宗密大師抬手,止住了弟子的話。他望著天際,目光深邃,充滿了憂思,良久,才緩緩歎道:“天意已顯,非人力所能挽回。狂風起於青萍之末,今日之紫衣,恐非榮寵,實乃我佛門劫難之先兆。回去之後,約束弟子,謹言慎行,精進修行吧。”
一陣夏日的暖風吹過,卻讓所有聽到這句話的僧人,從心底感到一絲冰冷的寒意。
紫衣之兆,如同一聲沉悶的雷響,滾過長安城的上空,預示著一場席捲天下的滅佛風暴,已然在帝國的最高權力中心,醞釀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