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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奇聞錄 第2章 帝國的痼疾 - 寺院經濟與世俗社會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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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宮慶陽節上的那一道紫衣之兆,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其漣漪迅速蕩出宮牆,蔓延至整個帝國的肌體。然而,對於長安城西渭水河畔,終南山下的農戶陳阿寶一家而言,皇帝的好惡、佛道的紛爭,都遙遠得如同天上的星辰。他們關心的,隻有眼前這片賴以生存的土地,和即將到來的、沉重得能壓彎脊梁的賦稅。

時值盛夏,本該是禾苗青翠、孕育希望的季節。但去歲的一場蝗災,今春又逢大旱,渭水水位驟降,露出乾裂的河床。阿寶家那三十畝薄田,禾苗稀疏枯黃,眼看又是一個顆粒無收的災年。

黃昏時分,阿寶拖著疲憊的身子從田裡回來,蹲在院門檻上,望著灰濛濛的天空,一言不發。妻子王氏在灶房裡忙碌,鍋裡煮著的稀粥幾乎能照見人影。兩個麵黃肌瘦的孩子眼巴巴地望著灶台,不敢吵鬨。沉悶的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

“阿寶哥,”鄰居老趙頭顫巍巍地走進來,臉上寫滿了愁苦,“裡正又來催秋稅了,還有,征討澤潞的‘剿餉’也得加征……這……這可怎麼活啊!”

阿寶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痛苦地抱住頭。朝廷的賦稅、地方的攤派、胥吏的敲詐,像一條條毒蛇,緊緊纏繞著他們這些升鬥小民。去歲的欠稅還未還清,今年的新稅又至,家中早已甕儘杯乾,連那點可憐的存糧種子都快吃光了。

“能怎麼辦?賣地吧……”阿寶的聲音沙啞而絕望。除了祖上傳下的這點土地,他們一無所有。

“賣地?”老趙頭搖搖頭,“這年景,誰有餘錢買地?那些豪強大戶,壓價壓得狠呐,三十畝好田,怕是還換不來全家半年的口糧。”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體麵、像是管事模樣的人踱步到了阿寶家院外,是附近大莊嚴寺知客僧派來的執事僧。大莊嚴寺殿宇巍峨,田產廣闊,是京畿一帶數得上的大寺院。

“陳施主,”執事僧雙手合十,臉上帶著程式化的慈悲,“聽聞施主家中有難,我佛慈悲,普度眾生。寺中尚有少許餘糧,可暫解施主燃眉之急。若是施主願將田產‘寄獻’於本寺,庇佑於佛門之下,非但賦役可免,寺中還可酌情借貸些錢糧,助施主渡過難關。”

“寄獻?”阿寶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微光,隨即又黯淡下去。他聽說過“寄獻”,就是將田產名義上獻給寺院,自己則成為寺院的佃戶,不再向國家繳納賦稅,也不再服徭役。但代價是,每年要向寺院繳納遠高於國稅的地租。

“大師……這地租,幾何?”阿寶艱難地問道。

“寺中規矩,租五五之數。”執事僧平靜地說。

“五五?!”阿寶和王氏幾乎同時驚撥出聲。這意味著每年收成的五成要上繳給寺院!以往給朝廷繳稅,各種名目加起來,也不過三四成而已。

“施主,”執事僧的語氣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入了寺籍,便是受了佛祖庇佑,免去一切官非徭役,子孫亦可安穩。這亂世之中,一份安穩,難道不值這多出的一成租子嗎?況且,若是年景實在不好,寺中亦可酌情減免。總好過被官府胥吏逼得家破人亡吧?”

他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錐子,刺中了阿寶內心最深的恐懼。他想起了去年鄰村欠稅的王老五,被衙役抓進縣衙,打得奄奄一息,最後田地房產儘數被沒收,一家人淪為了流民,不知所蹤。

執事僧不再多言,留下幾句“施主好好思量”,便飄然而去。

那一夜,阿寶家的油燈亮到很晚。夫妻倆相對無言,隻有沉重的歎息和孩子們不安的夢囈。窗外,風聲嗚咽,彷彿預示著更大的風暴。

最終,生存的**壓倒了一切。第二天,陳阿寶在那份寫著“自願將田三十畝寄獻於大莊嚴寺永充功德”的文契上,顫抖著按下了手印。那鮮紅的手印,像一滴血,烙印著這個時代小民的無奈與悲哀。

從此,陳阿寶一家名義上成了大莊嚴寺的“僧隻戶”或者說佃戶。他們確實不再需要麵對官府如狼似虎的胥吏,但寺院的管事僧收租時,絲毫不會比胥吏溫和。五成的租子,雷打不動。遇豐年,一家勉強果腹;遇災年,則需向寺院借貸“僧債”,利滾利,永無出頭之日。他們失去了土地的所有權,也失去了國家的戶籍,成為了依附於寺院的“隱戶”。所謂的“免役”,不過是換了一種更沉重、更無望的束縛。王氏常常望著那片不再屬於自家的土地偷偷抹淚,而阿寶,則變得更加沉默寡言,脊梁彷彿被無形的重擔壓得更彎了。

幾乎就在陳阿寶按下血紅手印的同時,在長安城皇城內的禦史台官廨中,一位剛正不阿的官員——李禦史,正麵對著一堆籍簿,眉頭緊鎖,臉色越來越凝重。

他奉旨覈查京兆府各縣的戶籍與田畝賬冊,為朝廷理財征稅提供依據。然而,越查下去,他越是心驚。

“戶部存檔,開元年間,本縣有戶一萬二千七百,口六萬八千餘。天寶年間,有戶一萬一千九百,口六萬三千餘。而至去歲會昌元年覈查,在冊納稅之戶,竟僅有七千四百餘戶,口三萬九千餘!”李禦史的手指劃過一行行冰冷的數字,聲音因震驚而微微顫抖。

短短百年間,尤其是安史之亂後,戶口竟銳減了近四成!這絕非僅僅是戰亂和天災所能解釋的。

“那麼,人呢?土地呢?”他厲聲詢問身旁戰戰兢兢的縣丞。

縣丞冷汗直流,支吾著答道:“回稟禦史,或有隱戶逃亡……或……或投寄於勢家豪族……其中,尤以……尤以寄身佛寺者為眾……”

“佛寺?”李禦史猛地站起身,走到窗邊,望向遠處那些金碧輝煌的寺廟飛簷。他想起慶陽節上皇帝對僧人的詰問,此刻才真正體會到那問題的千鈞之重。

他立刻調閱了縣內幾個大寺的附屬田產和人口記錄(這些記錄往往並不完整,且寺院多有隱瞞)。結果更是觸目驚心:僅大莊嚴寺一寺,登記在冊的田產就達千頃之多,其名下的“寺戶”、“淨人”(寺院奴隸)、“僧隻戶”等各種依附人口,竟有近兩千人!而這,還隻是官方能統計到的部分。

這意味著,本該向國家納稅服役的編戶齊民,連同他們耕種的土地,成建製地流入了寺院這個享有免稅特權的“國中之國”!

“瘡癰!帝國的巨大瘡癰!”李禦史憤然拍案,筆墨為之震跳。他彷彿看到了這樣一幅圖景:無數的“陳阿寶”在破產邊緣,將田產和自身托庇於寺院;而寺院則像一個巨大的海綿,不斷吸納著帝國的血液——土地和勞動力。朝廷的稅源日益枯竭,府庫日益空虛,而寺廟的倉廩卻越來越充盈。一旦國家有事,需加征賦稅,則必然加重仍在冊籍的百姓負擔,導致更多人破產,投入寺院懷抱,形成惡性迴圈。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他立刻奮筆疾書,要將這驚心的發現寫成奏疏,上報朝廷。他知道,朝堂之上,並非隻有他一人看到這危局。

果然,數日後的常朝之上,就在李禦史的奏疏送達的同時,一場關於佛教利弊的激烈辯論正在展開。

新任宰相李德裕,神色嚴峻,手持玉笏,正向禦座上的武宗皇帝慷慨陳詞。他的聲音冷靜而銳利,如同外科大夫手中的手術刀,直指帝國的痼疾。

“陛下!”李德裕的聲音在大殿中回響,“臣非不知佛法有教化之功,然觀今日之浮圖,其弊已遠大於利!其害有三:一曰耗國賦。天下僧尼,不可勝數,皆免征徭,不納課稅。一僧衣食,歲計約三萬,五丁所出不能致此。舉天下計之,其費可知!此乃割股啖腹之痛!”

武宗麵無表情,但眼神專注,手指輕輕敲擊著禦座扶手。

“二曰奪民力。”李德裕繼續道,“富戶強丁,皆鑿穴剃發,避役徭賦。天下良田,多歸寺產。百姓破產,則投充寺戶,謂之‘庇護’。是國家之編戶日減,而佛寺之私附日增!陛下,此乃與國爭民,與朝爭利!”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沉重:“其三,乃壞法紀。寺廟廣廈,僭越規製;僧徒參雜,藏匿奸宄。乃至藩鎮奸細,亦可剃發混入,窺探朝堂虛實!如今國庫空虛,澤潞劉稹桀驁不馴,朝廷正欲興兵討逆,然軍費何出?兵源何來?莫非仍要盤剝那些僅存的、已是困苦不堪的納稅之民嗎?!”

李德裕的每一句話,都像重錘敲在殿中許多有識之士的心上,也精準地契合了武宗內心的焦慮與務實的需求。他說的不是虛無的教義之爭,而是實實在在的兵、糧、錢!

一些崇佛的官員試圖辯解,引述佛法慈悲,佑護蒼生。但在李德裕所列舉的冰冷而殘酷的現實麵前,他們的聲音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禦座上的武宗,終於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李相所言,字字珠璣,皆為國謀。朕非不通情理之人,然釋教之弊,確已病國害民,非整治不可。”

他沒有立刻做出滅佛的決斷,但那語氣和神態,已然表明瞭他的傾向。朝堂上的風向,徹底明朗了。

退朝之後,李德裕與李禦史等官員同行。望著宮城外那些巍峨的寺廟,李德裕沉聲道:“慶陽節紫衣之賜,非為虛禮。陛下心意已決。我等所為,非為毀滅一教,實為剜卻帝國肌體上的一顆毒瘤,刮骨療毒,以求新生。縱千萬人詬病,亦不得不為。”

李禦史深深點頭,他想起陳阿寶那樣的農戶,想起空匱的國庫,想起亟待征討的藩鎮。他明白,一場巨大的風暴即將來臨,其根源並非單純的信仰衝突,而是帝國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進行的一場痛苦而決絕的經濟與社會改革。

這場改革,將撼動數百年來盤根錯節的佛教寺院經濟,也將徹底改變無數像陳阿寶一樣的人的命運。

山雨,欲來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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