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奇聞錄 第4章 血染長安 - “殺沙門令”與三百裹頭僧的冤魂
會昌三年(843年)的秋日,長安城並未收獲應有的寧靜與豐饒,反而被一種日益緊張的空氣所包裹。自去年開始沙汰僧尼、清查寺產以來,朝廷與佛教團體之間的關係已如滿弓之弦,緊繃到了極致。西明寺內的晨鐘暮鼓依舊,但那聲音聽在玄淨耳中,卻再無往日的清越澄明,隻剩下無儘的惶恐與悲涼,彷彿每一聲都在敲響末法的喪鐘。
慧明師兄被強行還俗的場景,如同夢魘,時常在他腦海中重現。寺中氣氛壓抑,人人自危,往日裡關於佛法的機鋒辯難少了,更多的是竊竊私語和憂心忡忡的對視。玄淨甚至開始下意識地檢查自己的度牒是否貼身放好,走路時也儘量避開那些目光銳利的胥吏。
然而,真正的恐怖,總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驟然降臨。
深秋某日,一個極其惡毒且無法證實的謠言,像瘟疫一樣迅速在長安城的街巷閭裡、酒肆茶館間流傳開來,並以最快的速度鑽進了皇城大內。
“聽說了嗎?澤潞鎮那個反賊劉稹,派了好些奸細,剃光了頭發,假扮成遊方僧人,混進長安城裡來了!”
“可不是!就藏在各大小寺廟裡,探聽朝廷的動靜,搞不好還要行刺陛下!”
“天哪!這些妖僧!難怪朝廷要整治他們!”
謠言越傳越真,越傳越細,甚至描繪出了“奸細”的相貌特征。恐懼和猜忌在市民中蔓延,很快變成了對一切僧人的懷疑和敵意。
這謠言如同一點火星,瞬間引爆了深藏在唐武宗李炎心中的那桶猜疑與暴戾的火藥。他對藩鎮割據本就深惡痛絕,對劉稹的叛逆更是咬牙切齒,加之對佛教日益增長的厭惡,以及可能服食丹藥後性情愈發躁鬱,所有這些情緒交織在一起,讓他失去了最基本的理智和判斷力。
他甚至沒有下令讓有司仔細覈查流言的虛實,就在極大的震怒中,做出了一個極端殘酷、近乎瘋狂的決定。一道用詞極其嚴厲、充滿殺氣的“口諭”或“中旨”,通過宦官,直接下達給了負責京城治安的京兆府:
“聞有潞府奸細,剃發偽裝,潛伏京畿寺觀,圖謀不軌。著京兆府即日起,嚴查街麵僧尼,凡無正式度牒、形跡可疑者,尤其新近剃發裹頭者,一體擒拿,嚴加勘問!有敢抗命或身份不明者,可就地處置,以儆效尤!”
這道沒有經過正式三省程式、近乎“格殺勿論”的指令,在極度恐慌和揣摩上意的氛圍中,被京兆府的官員和胥吏們執行了下去,並且在執行過程中迅速層層加碼,變得更加簡單粗暴和血腥。
“殺沙門令!”——這個恐怖的名稱,幾乎一夜之間就在胥吏和兵卒中間傳開了。他們的理解簡單而直接:陛下有令,抓和尚!尤其是包著頭的野和尚,可能是奸細,可以殺!
災難,就在這樣一個秋風蕭瑟的午後,驟然降臨。
這一日,玄淨受師命,去城南一位老居士家中取一部手抄的《法華經》。為免引人注目,他脫下了顯眼的袈裟,隻穿著一件灰色的普通僧衣,並且因為天氣微寒和些許潛意識裡的躲避心理,他用一塊舊布巾包住了頭頂(剛受戒不久的僧人或因頭疾等原因裹頭是常見的)。
事情辦得順利,老居士還偷偷塞給他兩個胡餅,憂心忡忡地提醒他最近風聲緊,千萬小心。玄淨道謝後,懷著一絲不安,匆匆踏上了返回西明寺的路。
然而,當他走到朱雀大街附近的一處路口時,突然聽到前方傳來一陣淒厲的慘叫和粗暴的嗬斥聲!他驚恐地抬頭望去,隻見一隊如狼似虎的京兆府兵吏,正手持棍棒刀劍,圍住幾個同樣是俗家打扮但顯然是僧人的男子。那幾個僧人驚慌失措地試圖解釋什麽,為首的兵頭卻毫不理會,獰笑著揮手:
“就是他們!裹著頭,鬼鬼祟祟!定是潞州來的奸細!拿下!”
“官爺!我們不是!我們是淨土寺的僧人啊!這是度牒……”一個年輕僧人驚恐地掏出度牒。
但那兵頭看也不看,一刀背就將他砸翻在地:“假的!誰知道是不是偽造的!兄弟們,動手!格殺勿論!”
亂刀齊下!慘叫聲戛然而止!鮮血瞬間染紅了街麵的青石板!
玄淨隻覺得渾身血液都凝固了,巨大的恐懼像冰錐一樣刺穿了他的心臟!他親眼看到,那幾個剛剛還活生生的同行,轉眼間就成了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周圍的百姓嚇得四散奔逃,店鋪紛紛關門,整個街區瞬間陷入一片恐怖的死寂,隻剩下兵吏們粗重的喘息和獰笑。
“還有一個!那邊那個也裹著頭!”突然,一個眼尖的胥吏指向了嚇得呆立在原地的玄淨!
刹那間,所有充滿殺意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求生本能瞬間壓倒了一切!玄淨猛地轉身,發瘋似的向旁邊一條狹窄的巷弄深處狂奔而去!
“站住!奸細休走!”
“追!彆讓他跑了!”
身後傳來凶惡的吼叫和雜亂的腳步聲。玄淨這輩子從未跑得如此之快,他的心臟幾乎要從胸腔裡跳出來,耳邊隻有風聲和自己粗重的喘息。他不敢回頭,拚命地鑽進更深的巷道,利用對城南街巷的熟悉,拚命躲避。
他躲進一個堆滿破爛籮筐的死角,蜷縮起身體,用發抖的雙手緊緊摀住自己的嘴,生怕一絲呼吸聲引來追兵。腳步聲和叫罵聲從巷口掠過,漸漸遠去。他癱軟在冰冷的牆角,渾身都被冷汗浸透,劇烈地顫抖著,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那種極致的荒誕和恐怖!他們是僧人,不是奸細啊!朝廷…朝廷怎麽可以這樣?!
他在那惡臭的角落裡躲了不知多久,直到外麵天色漸暗,喊殺聲似乎也稀疏了些。他顫巍巍地探出頭,想要尋找一條生路回到西明寺。
然而,他看到的,卻是更多畢生難忘的、地獄般的景象。
在不遠處的另一條巷子口,他看到一個滿頭癩瘡、顯然是因此才裹著頭的老僧,被兵吏從一間廢棄的土廟裡拖出來,他驚恐地跪地求饒,說自己隻是在此避風的遊方僧,卻被一槍捅穿了胸膛…
在一戶人家的後門,他看到一個頭上纏著藥布、似乎是受了傷的沙彌,被主人顫抖地指認出來,兵吏們狂笑著將他亂棍打死…
血跡,隨處可見的血跡。屍體,一具具被草草拖走堆放的、穿著僧衣或裹著頭的屍體。整個長安城,彷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捕獵場,而獵物,就是所有光頭或者裹頭的人!
玄淨靠著牆壁,緩緩滑坐在地,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幾乎嘔吐出來。他感到無比的寒冷和絕望。這不是清理,不是沙汰,這是一場**裸的、無差彆的屠殺!任何解釋和證明在絕對的暴力麵前,都蒼白無力。朝廷,皇帝,已經徹底撕下了溫情脈脈的麵紗,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那一夜,長安城燈火寥落,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昔日繁華的街市,隻有京兆府兵吏巡邏的腳步聲和偶爾傳來的短促慘叫。佛寺更是大門緊鎖,鐘磬不鳴,僧人們蜷縮在殿內,恐懼地念誦著經文,不知道屠刀何時會破門而入。
第二天,訊息漸漸傳開。京兆府“肅奸”之功,報於宮中,稱斬獲“偽僧奸細”三百餘眾。而實際上,這三百多具屍體中,絕大多數都是無辜的遊方僧、行腳僧、或因各種原因裹頭的普通僧人,甚至可能包括一些倒楣的禿頭百姓!他們的死亡,僅僅是為了滿足皇帝的猜忌和一場政治表演的需要!
這場血腥的“殺沙門令”事件,像一道驚雷,徹底擊碎了所有佛教徒對朝廷最後的一絲幻想。它清楚地表明,滅佛已經不再是經濟上的清算和製度上的整頓,而是演變成了一場充斥著暴力和血腥的鎮壓。法律和秩序已然崩潰,皇帝個人的意誌和恐懼,可以輕易地轉化為街頭的一場場虐殺。
玄淨在破曉時分,纔像一縷遊魂般,衣衫襤褸、失魂落魄地溜回了西明寺。當師兄弟們看到他蒼白如紙的臉色和空洞的眼神時,什麽都明白了。沒有人說話,隻有無聲的眼淚和徹底的冰寒,彌漫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三百多具冤魂,在長安秋日的寒風中泣訴。這場血雨腥風,預示著更徹底、更全麵的毀滅,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