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奇聞錄 第3章 元宵悲訊,道士贈符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持續了多日的嚴寒,在這一日似乎也識趣地稍稍斂起了鋒芒。雖然依舊春寒料峭,但難得的明媚陽光,還是給飽受風雪折磨的長洲縣民帶來了一絲慰藉和節日的喜悅。
未到黃昏,城內主要的街道兩旁,各式各樣的花燈便已早早掛起。兔兒燈、荷花燈、走馬燈……形態各異,色彩斑斕,將尚未完全暗下來的天空映照得提前有了幾分喜慶的光彩。賣元宵的小攤、吹糖人的手藝人、售賣各式廉價首飾和胭脂水粉的貨郎,早已占據了好位置,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孩童的嬉笑聲交織在一起,顯得熱鬨非凡。
夜幕終於降臨,華燈初上。整座長洲縣城彷彿瞬間活了過來,變得流光溢彩,人聲鼎沸。士女如雲,摩肩接踵。猜燈謎的,看雜耍的,放煙火的……空氣中彌漫著食物的香氣、硝煙的味道,以及一種屬於節日的、慵懶而歡快的氣息。似乎所有人都暫時忘卻了生活的艱辛,沉浸在這短暫的、屬於上元夜的狂歡之中。
張老實依舊要巡更。他提著燈籠,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邊緣。周圍的喧囂與繁華,彷彿與他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那些明亮的燈火,那些歡聲笑語,是屬於彆人的。他的世界,依舊隻有手中這盞昏黃的燈籠,以及那一聲聲報時的更梆。他小心地避讓著行人,以免衝撞了哪位老爺或者小姐。偶爾有頑皮的孩童舉著點燃的煙花從他身邊跑過,濺起零星的火花,他也隻是默默地側身讓開。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他的吆喝聲,在這鼎沸的人聲中,顯得微弱而孤獨。
二更天過後,街上的遊人漸漸稀少。喧囂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滿地狼藉——破碎的燈籠骨架、踩扁的元宵、散落的果殼……以及一種繁華落儘後的空虛與冷清。各家的燈火也次第熄滅,長街重新被黑暗和寂靜籠罩,隻有遠處河麵上,還零星飄著幾盞祈願的荷花燈,隨著水流緩緩向下遊漂去,如同點點鬼火。
張老實巡更的路線,再次將他帶到了城西,李寡婦家附近。
與前幾日的緊張和擔憂不同,今夜這裡格外安靜。趙屠戶自那夜之後,許是年關事忙,或是另有顧忌,倒也未曾再來騷擾。張老實心中稍稍安定,隻盼著這苦命的婦人能暫且過個安穩的元宵。
然而,就在他準備像往常一樣,默默取走窗台上的食物然後離開時,一陣極力壓抑的、細微的啜泣聲,卻順著風,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
他心頭一緊,循聲望去。
隻見在李寡婦家那扇依舊單薄的木門前,一個瘦弱的身影,正蜷縮在冰冷的石階上。不是彆人,正是李寡婦!她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舊棉裙,沒有梳頭,長發淩亂地披散著,肩膀劇烈地聳動,將臉深深地埋在手心裡,發出如同受傷小獸般的、絕望的嗚咽聲。那哭聲是如此悲切,彷彿要將心肺都哭出來一般,與這節日殘留的、最後一絲虛假的喜慶氛圍,形成了尖銳而殘忍的對比。
張老實大吃一驚,連忙快步上前,也顧不得什麼避嫌了,蹲下身,急切地問道:“李娘子?李娘子!你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李寡婦聽到他的聲音,猛地抬起頭來。
借著月光和燈籠光,張老實看到了一張布滿淚痕、蒼白如紙的臉。她的眼睛又紅又腫,裡麵充滿了血絲和一種令人心悸的、徹底的絕望。
“張……張大哥……”她哽咽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我……我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
“彆胡說!到底怎麼了?你慢慢說!”張老實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聲音也不由得急促起來。
李寡婦抽泣了許久,才斷斷續續地訴說了原委。
原來,她那狠心的婆家,竟從未放棄打她的主意。他們貪圖錢財,私下裡與城外一個年逾花甲、性好漁色的劉姓老財主搭上了線,談妥了價錢,要將這守寡的兒媳,賣給那老財主做第七房小妾!明日,也就是正月十六,那老財主就要派人來接她過門!
“……那劉員外……都六十多了,聽說……聽說前麵幾房小妾,都沒落得好下場……我……我若是去了,就是死路一條啊!”李寡婦泣不成聲,“我不願意……死也不願意!可是……可是我一個弱女子,能怎麼辦?婆家帶了好幾個人來逼我,說我若是不從,就要……就要把我綁了去……張大哥,我……我真的是沒辦法了……”
她說著,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落下,滴在冰冷的石階上,瞬間凝結成冰。
張老實聽完,隻覺得一股熱血猛地衝上頭頂,拳頭瞬間攥緊,骨節發出“嘎巴”的輕響。憤怒、無奈、同情……種種情緒在他胸中翻騰交織!這世間,竟有如此狠心絕情的婆家!為了幾兩銀子,竟要將這年輕的寡婦推入火坑!簡直欺人太甚!
他恨不得立刻衝去那婆家理論,或者去找那老財主拚命!
然而,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隨即便被冰冷的現實澆滅。他是什麼人?一個無權無勢、窮困潦倒的更夫。而那婆家雖不算大富大貴,卻也人多勢眾;那劉老財主更是遠近聞名的土財主,家仆如狼似虎。他拿什麼去理論?拿什麼去拚命?恐怕連人家的門都進不去,就會被亂棍打出來。
一股深切的無力感,如同這冬夜的寒氣,瞬間浸透了他的全身。他張了張嘴,想說些安慰的話,卻發現語言在此刻是如此蒼白。他隻能眉頭緊鎖,臉上的皺紋因為痛苦和憤怒而扭曲在一起,徒勞地、乾澀地說道:
“李娘子……你……你彆急……彆想不開……總……總會有辦法的……我……我再想想……想想辦法……”
他能有什麼辦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李寡婦隻是搖頭,淚水流得更凶了。絕望的氣氛,如同實質般籠罩著這小小的角落。
就在二人相對無言,沉浸在無邊的悲苦與無助之中時,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忽然從街角傳來:
“無量天尊——”
這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打破了此地的悲慼。
張老實和李寡婦同時一怔,循聲望去。
隻見一個身穿半舊青色道袍、頭戴混元巾、背著個灰布包袱的遊方道士,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不遠處。這道士約莫五十上下年紀,麵容清臒,下頜留著幾縷長須,眼神澄澈而深邃,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明亮。他手中拿著一個銅鈴,步履從容,看似走得不快,卻眨眼間便到了近前。
“二位善信有禮了。”道士打了個稽首,目光在張老實和李寡婦臉上掃過,最後落在李寡婦那淚痕未乾的臉上,微微停頓了一下,然後對張老實說道:“貧道乃雲遊之人,路過寶地,口乾舌燥,不知可否向善信討碗水喝?”
張老實還未從方纔的情緒中完全回過神來,愣了一下,才忙不迭地點頭:“有,有!道長稍等。”
李寡婦雖自身難保,但心地善良,見是出家人化緣,也強忍住悲痛,用袖子擦了擦眼淚,低聲道:“道長請稍坐,我……我去給您倒水。”說著,便轉身推開虛掩的房門,進屋去倒水。
道士站在門外,並未坐下,而是目光再次仔細地打量起李寡婦的背影,又看了看張老實,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蹙起,臉上掠過一絲極其凝重的神色。
很快,李寡婦端著一碗清水走了出來,遞給道士:“道長,請用水。”
“多謝女善信。”道士接過碗,道了謝,卻不急著喝。他的目光如同實質般,在李寡婦臉上逡巡片刻,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而嚴肅:
“這位女善信,貧道觀你氣色,眉宇之間黑氣纏繞,印堂發暗,似有極重的怨氣與陰穢之物相隨……你最近,可曾遇到什麼不同尋常的怪事?或者,接觸過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李寡婦聞言,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嘴唇哆嗦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驚恐,但隨即又化為更深的絕望,她低下頭,輕輕搖了搖,聲音細弱:“沒……沒有。”
道士見她不願多說,也不強求,轉而將目光投向張老實,神色更加嚴肅:“這位善人,你麵色雖正,但行走於夜路,與陰氣交接最深。你夜間打更,可曾看見或聽見什麼……不該屬於這陽世的東西?”
張老實一聽這話,心裡先是“咯噔”一下。他打更二十年,走慣了夜路,什麼荒誕離奇的傳說都聽過,什麼自己嚇自己的事情也經曆過,早已練就了一副膽子。對於這些神神鬼鬼之說,他向來是敬而遠之,多半不信的。此刻見這道士說得玄乎,不由得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幾分常年市井生活磨煉出的不以為然:
“回道長的話,小的打更二十年,這長洲縣夜裡每條巷子都熟得很。怪事嘛……聽說過不少,可親眼見的,倒真沒有。無非是自己嚇自己,風聲鶴唳罷了。道長不必擔心。”
道士見他這般反應,知道他不信,不由得輕輕搖了搖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他不再多言,仰頭將碗中的清水一飲而儘,然後將碗遞還給李寡婦,再次道謝。
隨後,他從隨身的灰布包袱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三張用硃砂畫滿了奇異符文的黃紙符籙,遞給張老實。
“貧道與二位今日相遇,也算有緣。此三道靈符,乃貧道師尊所傳,雖不敢說能驅邪避凶,但貼在門上,或可暫保一時平安,抵禦些許陰煞之氣。”道士的聲音恢複了之前的平和,但眼神深處,那抹凝重卻未散去,“還請二位善信收下,或許……日後能用得上。”
張老實看著那三張黃符,猶豫了一下。他本不信這些,但見道士神色鄭重,又念及李寡婦近日遭遇的種種不幸,心中一動,還是雙手接了過來,口中道:“多謝道長厚贈。”
李寡婦也低聲道了謝。
道士見他們收下,便不再停留,打了個稽首,道了聲“福生無量天尊”,便轉身邁步,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街角。他離去時,張老實似乎隱約聽見,風中傳來他若有若無的、彷彿自言自語的低喃:
“冤孽深重,劫數難逃……劫數難逃啊……”
那聲音飄忽不定,很快便被夜風吹散,讓人疑心是否是自己的錯覺。
張老實低頭看了看手中那三張觸感粗糙的符紙,硃砂的痕跡在燈籠光下顯得有些刺眼。他搖了搖頭,終究沒把這當回事,隻以為是遊方道士慣用的伎倆,隨手將符紙捲了卷,塞進了自己破棉襖的內襯口袋裡。
李寡婦心思沉重,完全沉浸在自己明日即將被逼嫁人的絕望中,對道士的話和那三張符,更是未曾放在心上。
道士的出現,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一顆石子,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漣漪,隨即又迅速恢複了平靜。然而,那漣漪之下,是否隱藏著預示著驚濤駭浪的暗流?無論是張老實,還是李寡婦,此刻都無從得知。
次日,正月十六,一個震驚了整個城西的訊息傳來,才讓張老實猛然憶起昨夜道士那凝重的麵色、嚴肅的警告,以及那飄散在風中的、不祥的低語。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了他的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