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奇聞錄 第6章 沉冤證物,生死重托
自那夜頭七驚魂後,接下來的幾個夜晚,張老實都刻意繞開了城西李寡婦舊居的那條巷子。並非全然因為恐懼,更多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心緒。他需要時間消化那超乎想象的遭遇,更需要鼓起勇氣,去麵對那未知的、沉重的“托付”。
白天,他渾渾噩噩,修補著破舊的衣物,或是坐在門檻上發呆,目光沒有焦點。腦海中反複回響著李寡婦鬼魂那飄忽的聲音——“明日夜裡……你還來……我有事相托……”
以及劉嬸那驚恐的警告——“冤魂索命!要找替死鬼!”
恐懼如同附骨之疽,啃噬著他的理智。那鬼魂青白色的麵容,空洞的眼神,以及窗外那兩個不合常理的熱饅頭,都不斷在他眼前閃現,讓他脊背發涼。他隻是一個凡夫俗子,麵對幽冥之事,怎能不怕?
然而,每當他被恐懼攫住,想要退縮時,另一幅畫麵便會頑強地浮現出來——李寡婦生前坐在門坎上無助哭泣的模樣,她手中緊握的剪刀,以及她死後婆家那惡毒的咒罵和草蓆卷屍的淒涼。那巨大的冤屈與不甘,彷彿能穿透生死,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關乎真相……能否瞑目……”
鬼魂的話語,字字千鈞。
他摸了摸懷中,那三張道士所贈的黃符還在,粗糙的紙質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安慰。但他心裡明白,此刻能依靠的,並非外物,而是自己內心的抉擇。
正月二十一,夜晚。
這是李寡婦鬼魂約定之期。
夜幕降臨,寒風依舊。張老實提著燈籠,敲著梆子,行走在熟悉的巡更路線上。他的心,隨著每一次梆響,越跳越快。越是接近城西,他的腳步就越是遲緩,彷彿雙腳綁上了千斤巨石。
終於,還是走到了那條令他望而生畏的巷口。
他停下腳步,遠遠望著那間小屋。與幾日前一樣,那扇窗戶後麵,再次透出了昏黃而熟悉的燈光!
這一次,他沒有立刻靠近。他站在巷口的陰影裡,大口呼吸著冰冷的空氣,試圖平複狂亂的心跳。恐懼如同實質的寒冰,凍結了他的血液。走吧,轉身離開,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一個聲音在他心底呐喊。劉嬸說得對,何必為了一個已死之人,涉此奇險?
可是……另一個聲音,微弱卻堅定地響起:人無信不立。答應了的事,怎能反悔?更何況,那可能是一個沉冤得雪的唯一機會!
他想起李寡婦夜夜放在窗台上的饅頭,那不僅僅是一份食物,更是一份在冰冷世道中難得的善意與尊重。她生前未曾害過任何人,死後,難道就會變成索命的惡鬼嗎?
最終,那源於骨子裡的忠厚、信義,以及對公理冥冥的期盼,戰勝了噬骨的恐懼。他用力挺了挺那常年微駝的脊背,彷彿要將積壓多年的卑微與怯懦一並甩脫。他深吸一口氣,目光變得堅定,邁開腳步,一步一步,朝著那點昏黃的燈火走去。
越是靠近,那燈光越是清晰。窗紙上,依舊映照著那個低頭繡花的、熟悉而令人心悸的身影。
他走到窗台下,還未開口,屋內那飄渺幽冷的聲音便已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
“張大哥……你來了。”
張老實喉嚨發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些:“李……李娘子,我……我來了。”
窗台上,兩個白麵饅頭依舊散發著溫熱的氣息,在這寒夜裡顯得格外突兀。
“饅頭還熱著,你先拿著。”鬼魂的聲音似乎比上次多了一絲“人氣”,但那骨子裡的陰寒依舊揮之不去。
張老實這次沒有猶豫,伸手將那兩個饅頭拿起,揣入懷中。一股暖意透過冰冷的棉襖傳入胸膛,奇異地安撫了他些許緊張。
“張大哥,”鬼魂的聲音變得異常嚴肅,甚至帶著一種臨終托孤般的沉重,“我知道你怕。但我時間不多,魂魄之力難以久持,隻能……隻能將這天大的乾係,托付於你了。”
話音剛落,隻見屋內那繡花的身影輕輕放下手中的活計,緩緩站起身。她並未走向門口,而是飄忽般移至屋內一個陰暗的角落。那裡堆放著一些早已被婆家人搜刮後丟棄的、破爛不堪的雜物——幾塊朽木板,一堆碎磚頭,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垃圾。
鬼魂青白色的手,在其中一塊看似與其他無異的、半嵌入地麵的青磚上輕輕一拂。那動作輕靈得不帶一絲煙火氣。緊接著,令人驚異的一幕發生了——那塊青磚竟如同虛影般,被她徒手“取”了出來,並未發出任何聲響!磚後,露出一個黑黢黢的、不大的牆洞。
張老實看得目瞪口呆,心臟再次揪緊。這藏匿之處,何其隱秘!難怪婆家和之前可能搜查的人一無所獲!
鬼魂從那牆洞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個物件。那是一個用灰黑色的、洗得發白的舊粗布緊密包裹著的小包裹,包裹不大,但看她取出的動作,似乎頗有分量。
她捧著那布包,如同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又像是捧著能燃儘一切的烈焰,身影飄忽地來到窗前。她沒有開門,那布包竟如同穿越虛無般,直接從緊閉的窗戶“透”了出來,緩緩懸浮在張老實的麵前。
“張大哥,接住它。”鬼魂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懇切。
張老實伸出顫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接住了那個布包。入手果然沉甸甸的,硬邦邦的,裡麵似乎是……書本和紙張一類的東西?
“這是……”他忍不住想問。
“莫問!”鬼魂立刻打斷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嚴厲,那雙空洞的眸子死死盯著張老實,彷彿要將他靈魂看穿,“此物關乎多條人命,關乎一樁潑天的冤案!你切記!切記!”
她一字一頓,每個字都如同冰錐,砸在張老實的心上:
“第一,此包內之物,你必須於正月三十當日,親手交到本縣陳知縣手中!早一日,不行!晚一日,亦不可!必須是正月三十!此日關乎陰陽交彙,氣運流轉,早則時機未至,證據恐遭截留或湮滅;晚則陽氣複蘇,我……我便再難護持,一切皆休!”
“第二!”她的聲音更加凝重,帶著一種近乎詛咒般的決絕,“途中,絕不可私自開啟窺視!否則,天機泄露,前功儘棄!我……我將怨氣衝散,永世不得超生!而你……亦恐遭反噬,禍及自身!”
永世不得超生!禍及自身!
這八個字,如同驚雷,在張老實耳邊炸響!他捧著布包的雙手,不由得劇烈顫抖起來,彷彿那不再是布包,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一座壓頂的泰山!
他感受到了千鈞重擔!這不僅僅是一個鬼魂的托付,這背後,牽連著難以想象的秘密與危險!他一個更夫,何德何能,竟要捲入這等漩渦之中?
恐懼再次攫住了他。他想扔掉這燙手山芋,想逃離這一切。
但當他抬起頭,對上鬼魂那雙充滿無儘悲怨、卻又帶著最後一絲期盼的眸子時,當他想到這沉重之物所代表的“冤案”和“多條人命”時,他那顆樸素的、嚮往公道的心,再次占據了上風。
他猛地一咬牙,將布包緊緊抱在懷裡,用儘全身力氣,挺直了那總是微駝的脊梁,目光迎上鬼魂的視線,鄭重地、一字一句地承諾道:
“李娘子,你放心!我張老實……雖是個沒本事的更夫,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我答應你!正月三十,必將此物,親手呈交陳知縣!途中絕不窺視!若有違此誓,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這是他一生中,發出的最重的誓言。
聽到他的誓言,李寡婦鬼魂那青白色的、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極其複雜的表情。那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淒然,一種沉冤有望的慰藉,混合著難以消解的悲苦。她嘴角微微扯動,似乎想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但那笑容,卻比哭更讓人心酸。
“多謝……多謝你了,張大哥……你……你是個好人……”她的聲音漸漸變得微弱,身影也開始如同水中倒影般,蕩漾、模糊起來,“窗台上的饅頭……會一直有……直到……我離去……”
話音嫋嫋,未儘的話語消散在風中。那昏黃的燈光倏然熄滅,屋內的身影如同被擦去的墨跡,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窗外,隻剩下無邊的黑暗和死寂,以及懷中那沉甸甸的、彷彿蘊含著風暴的布包。
張老實站在原地,久久未動。懷中的布包散發著冰冷的寒意,卻又似乎燙得他心頭發痛。他不敢再多停留,將布包緊緊揣入棉襖最內側,貼身藏好,彷彿那是他身體的一部分。然後,他提起燈籠,頭也不回地、幾乎是逃離般衝回了自己城隍廟後的小屋。
回到那間僅能遮風擋雨的破屋,他立刻緊緊插上門栓,還用一根木棍頂住。直到確認安全,他纔敢將那布包從懷裡取出。
在昏暗的油燈下,他仔細端詳著這個灰布包裹。它被纏得緊緊的,打著一個奇怪的結,看不出裡麵具體是什麼。但那份量,那硬度,確實像是書本賬冊一類。
這裡麵,究竟記錄了什麼?是哪樁“潑天冤案”?又牽扯到哪些“多條人命”?為何必須要在正月三十那日遞交?早一天晚一天都不行?
巨大的好奇心,如同千百隻貓爪,在他心裡瘋狂撓動。他無數次伸出手,想要解開那個布結,看個究竟。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的布料,彷彿能感受到其中隱藏的秘密在跳動。
隻要輕輕一拉……隻要拉開,或許就能知道所有的真相!
這個念頭充滿了誘惑。
但是,李寡婦鬼魂那嚴厲的警告——“絕不可私自開啟窺視!否則前功儘棄,永世不得超生!”——如同冰水,瞬間澆滅了他剛剛燃起的好奇之火。
他猛地縮回手,如同被火燒到一般。
人無信不立!
他既然答應了,就必須做到!這是他為人的根本。
他狠狠心,不再看那布包,轉身從床底拖出那個唯一的、掉了漆的破木箱子。箱子裡隻有幾件同樣破舊的衣物。他小心翼翼地將布包放在最底層,用那些破衣服嚴嚴實實地蓋好,彷彿要將一個巨大的秘密,連同那噬人的好奇心,一同深埋。
藏好布包,他吹熄了油燈,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卻毫無睡意。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漆黑的屋頂,耳朵警惕地傾聽著屋外的任何一絲風吹草動。懷裡的那兩個饅頭,早已冰涼,但他卻覺得,它們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重。
從這一夜起,張老實的生活彷彿被割裂成了兩半。白日,他依舊是那個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窮更夫;夜晚,他巡更時,總會“如期”經過李寡婦的舊居。而那裡,窗台上的兩個熱饅頭,也總是“如期”出現。有時,他甚至能透過窗戶,隱約看到屋內那挑燈夜繡的、模糊而執著的鬼影。
她似乎在用這種方式,提醒著他那沉重的承諾,守護著那渺茫的、沉冤得雪的希望。那一點昏黃的燈火,和兩個溫熱饅頭,成了連線生死、維係正義的微弱紐帶,在這漫漫長夜中,固執地燃燒和存在著,直到那決定性的日子——正月三十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