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裡尋他:大宋的詞與人 8.悲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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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悲劇精神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雲:“馮正中詞,極沉鬱之致,窮頓挫之妙,纏綿忠厚,與溫、韋相伯仲也。”馮正中即馮延巳。陳廷焯對他評價甚高,認為他的詞與溫庭筠、韋莊的詞在伯仲之間。葉嘉瑩先生說,在晚唐五代詞人的作品中,她最喜歡馮正中的詞。對他,我談不上多喜歡(當然,也冇有不喜歡),但我相信,世人(尤其是熱戀中的情侶和新婚夫婦)一定喜歡他的那首《長命女·春日宴》: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
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太喜慶了。古人雲: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但這首詞確實好,我很難說出怎麼個好法。葉嘉瑩先生有一個詞“真切勁直”,評之絕佳。有時我想,隻有具備悲劇精神的人才能寫出如此歡愉喜慶的詞。周星馳在銀幕上搞笑、無厘頭,但平時很嚴肅,甚至有點憂鬱,並不愛笑。馮延巳大概亦如此。陳廷焯說他“極沉鬱之致”,讀他的《鵲踏枝·誰道閒情拋擲久》,才能感受到這一點:
誰道閒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
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辭鏡裡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現在到處“內卷”,就拿我任教的這所大學來說,大學生們為了爭獎學金、保研、考研、考公、直博,真是拚了。舉目皆是“拚命三郎”和拚命的姑娘。考試前夕,稍微晚一點兒去自習,圖書館就冇位置了。即使在週末或假期出遊,也是急匆匆的,因為到處都是人,難得有真正的閒情和逸緻。很多時候,出遊簡直是受罪。在這樣一個充滿焦慮的時代,閒暇和閒情成了奢侈品,惆悵和哀愁則顯得做作。此之謂“閒情拋擲久”。
但馮延巳這首詞提示我們,閒情和惆悵是我們的“天賦人權”。
忙碌之餘的出遊、品茗、練書法,是一種閒情逸緻,但馮延巳詞中所言又遠不止此,最起碼應涵括“獨立小橋風滿袖”。想象一下,寂靜的淩晨或夜半,一個人獨立橋頭,任乍起的涼風吹滿袖
(5)
一股淡淡、無名的哀愁在心中升起。曹丕《善哉行·其一》雲:“高山有崖,林木有枝,憂來無方,人莫之知。”這一哀愁說不清來由,亦無法向人言說或訴說。凡能言說或訴說的,或許就不是真正的哀愁了。我想,你肯定和我一樣,有過莫名發呆和出神的體驗。我還有一個比較特彆的癖好(女孩子不要模仿),即經常半夜十二點獨自出門散步,隻為享受那份特彆的寂寥。
馮延巳和哈姆雷特一樣,始終被無名的哀愁包圍和裹挾著,這是一種悲劇精神,也是一種哲學精神。葉嘉瑩先生說,馮延巳是“晚唐詞人最富悲劇精神的人物”“悲劇的精神有兩點特色,一是要奮鬥掙紮的努力;二是要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馮煦《陽春集序》雲:“周師南侵,國勢岌岌,中主既昧本圖,汶暗不自強……翁負其才略,不能有所匡救,危苦煩亂之中,鬱不自達者,一於詞發之。”馮延巳官居南唐宰相,眼瞅著國勢日衰,知其不可為,有才乾卻無以扭轉乾坤。他肯定對哈姆雷特的沉重歎息心有慼慼焉:“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黴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
(6)
哈姆雷特死了,死於毒劍之下。我忘了是哪一年。
馮延巳也死了,是壽終正寢,在公元960年。那一年,發生了陳橋兵變,大宋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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