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裡尋他:大宋的詞與人 詞中之帝李後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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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中之帝李後主
1粗服亂頭
在中國,曹植和李煜被視作才子和唯美主義的典範——“中國的王爾德”,但他們兩個溫柔敦厚,不像王爾德那樣乖張毒舌。他們兩個生前也比王爾德幸運些,盛年處於宮室,最多傷心時“中夜起長歎”“無言獨上西樓”,而可憐的王爾德隻能躺在肮臟的監獄和陰溝裡仰望星空。
李煜稱得上是宋詞開山之祖,宋詞發展到他那裡,才真正成熟。明代胡應麟的《詩藪》曰:“後主目重瞳子,樂府為宋人一代開山。蓋溫、韋雖藻麗,而氣頗傷促,意不勝辭。至此君方是當行作家,清便宛轉,詞家王、孟。”木心乾脆稱李煜為“亡國之君,詞中之帝”。
有一個關於李煜的說法,爭議頗大。清代賙濟的《介存齋論詞雜著》雲:“毛薔、西施,天下美婦人也,嚴妝佳,淡妝亦佳,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飛卿,嚴妝也。端己,淡妝也。後主則粗服亂頭也。”王國維認為“周介存置諸溫、韋之下,可為顛倒黑白矣”。但靜安先生顯然誤解了賙濟,因為賙濟在前文已強調“粗服亂頭,不掩國色”,重心在“不掩國色”,並未將李煜置於溫庭筠和韋莊之下。問題在於,李煜是粗服亂頭嗎?
木心認為,這一說法“似乎中肯”,然而並不對:“幾時亂了頭、粗了服?自然界從來冇有‘亂頭粗服’的花,李後主是‘天生麗質’,和彆人一比,彆人或平民氣,或貴族氣,他是帝王氣。”木心和李煜有點相似,生於江南富貴之家,活得優雅、精緻,無法忍受粗服亂頭的說法,是可以理解的。
葉嘉瑩先生對粗服亂頭的解釋是,李煜的詞“不矯揉造作忸怩作態,而自然有傾國傾城的美麗,所以他的詞的特色也便在於其本質的純真”。
李煜赤子之心(下一節有進一步分析),後主詞純粹純真,這一點毫無疑問,但用粗服亂頭形容之,我總感覺不太精當。西施起於民間,說她粗服亂頭並不違和,但李煜畢竟生於帝王家,不可能“粗服”,他是公眾人物,在人前也不可能“亂頭”。既然用粗服亂頭來形容其不夠精當,那用哪個詞好呢?
冇有這個詞。任何形容都傖俗,都等而下之。
李煜是亡國之君,隋煬帝也是亡國之君。明代沈際飛評曰:“後主、煬帝輩,除卻天子不為,使之作文士蕩子,前無古,後無今。”
奈何生在帝王家!但並非生在帝王家就一定做帝王。李煜是南唐元宗李璟第六子,本來繼承皇位的希望並不大。由於李璟的次子到第五子均夭折,故李煜的長兄李弘冀為皇太子時,李煜是事實上的次子。李弘冀為人猜忌多疑(有點像曹丕),李煜懼之,為人低調,不與政事,自號“鐘峰隱者”“蓮峰居士”,意在表明自己誌在山水,無意爭奪大位。但李弘冀的意外暴卒,使李煜不得不繼承帝位。
沈際飛為何將隋煬帝和李煜並稱?難道隋煬帝也是詩詞高手?
不錯。和李煜一樣,真實的隋煬帝是才華橫溢的美男子。且看他的一首詩《飲馬長城窟行》:
肅肅秋風起,悠悠行萬裡。
萬裡何所行,橫漠築長城。
豈合小子智,先聖之所營。
樹茲萬世策,安此億兆生。
詎敢憚焦思,高枕於上京。
北河見武節,千裡卷戎旌。
山川互出冇,原野窮超忽。
撞金止行陣,鳴鼓興士卒。
千乘萬旗動,飲馬長城窟。
秋昏塞外雲,霧暗關山月。
緣嚴驛馬上,乘空烽火發。
借問長城侯,單於入朝謁。
濁氣靜天山,晨光照高闕。
釋兵仍振旅,要荒事萬舉。
飲至告言旋,功歸清廟前。
“肅肅秋風起”,一股肅殺之氣。“秋昏塞外雲,霧暗關山月”,好句!預示了李白的《關山月》。
隋煬帝和李白、李煜當然不是一個重量級,但他這首硬朗的詩,絕對秒殺當下一眾自我感覺良好的所謂“詩人”。
隋亡,可溯源於帝國的過度擴張(多次對高句麗用兵,高句麗即今朝鮮)。擴張有其邊界,一旦太過,就可能反噬自身。
南唐並非強大的帝國,隻是偏安一隅的弱國。李後主給人的印象是一個隻會吟詩弄詞、聽樂觀舞,麵對政治災難就哭哭啼啼的羸弱君主。但真實的曆史是,他並非不作為,麵對強宋,他“外示畏服,修藩臣之禮,而內實繕甲募兵,潛為備戰”。無奈南唐國力兵力太弱,亡國乃無可逃避的宿命。恰如“二戰”時,丹麥無論其統治者如何振作,都絕非德國之敵。開戰僅四個小時,丹麥就投降了。而南唐,好歹抵抗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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