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公園 第 38 章
當謝一玲踏進納帕穀5號成家院門的那一刻,她原本的興奮感變成了恐慌。雖然成實和黃若愚對她彬彬有禮的笑臉相迎,可她就是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入侵者。
謝一玲原本以為成實和黃若愚又會像以往見到她的時候那樣,毛手毛腳、慌慌張張的,比如兩個人會同時開口說話,或者在她周圍忙做一團的收拾這個收拾那個,再或者他們倆會同時搶著在她即將落座的那一刻把椅子上的一個什麼玩具趕快扔到一邊去……總之這兩個人以往在她麵前,總表現得像是被老師無意中抓獲的犯了錯誤的好孩子。
但是納帕穀5號今天的氣氛很不一樣,成實和黃若愚平靜的接待了謝一玲。黃若愚沒有像往日那樣客客氣氣的一再強調房子沒有收拾好,而成實也沒有問她一句“您喝點兒什麼”之後便急急忙忙的跑進dk,把冰箱門開關得啪啪直響。因為這會兒茶水飲料已經提前擺好在茶幾上。很顯然,在謝一玲來之前,成實和黃若愚已經坐在客廳裡一邊喝著飲料一邊聊著天的等她了。
可是謝一玲還是不由得覺得,成實和黃若愚對於她的來訪雖然表現出了應有的待客之道,但如果她沒有來的話,他們肯定會在自己的小天地裡更加怡然自得——這就更加深了謝一玲對於自己入侵感身份的焦慮感。
“謝謝,這茶可真不錯。”謝一玲優雅的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感歎到,“哎呀,我剛才還想著呢,我的日本朋友送了我一些煎茶,我本來想拿給你們的,結果一出門就忘了,你看我這腦子!”
於是黃若愚和成實又客客氣氣的感謝了一番。接著,謝一玲便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我希望你們不會覺得我是強人所難,因為我想請你們幫我一個大忙,呃……這件事兒跟我兒子智誌有關……”
謝一玲敏銳的觀察到成實和黃若愚的臉部肌肉同時非常輕微的跳動了一下,於是她覺得自己的臉上像是被扇了一記火辣辣的巴掌一樣,她不由得覺得成實和黃若愚肯定已經完全知道她兒子的事情了!謝一玲把這個計劃方方麵麵的變故都提前設想到了,唯獨沒設想到如果成實和黃若愚已經知道了胡智誌的真實情況會怎麼樣。
所以,是誰把智誌的情況告訴他們倆的?而他們又到底知道了多少?他們知不知道春節的時候智誌把警察都招上門來了?謝一玲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而她的大腦則在飛速的琢磨著這些問題。
可是,既然話已經說出口了,就沒有回頭的可能了。於是謝一玲喃喃的對成實和黃若愚坦白,她兒子胡智誌現在的情況不太好,由於學業的壓力和其他一些原因,他的精神崩潰了。她對他們說,她一直為孩子在離家那麼遠的地方生病而心煩意亂,好在他現在已經回來了。但是他回到來以後病情並沒有好轉,讓她們夫妻倆特彆擔心。謝一玲對成實和黃若愚說,胡智誌的主治醫生建議他最好能找個地方好好休養,所以他現在暫時……
“呃……事實上,”謝一玲脹紅了臉,鼓足了勇氣才說出來,“他現在暫時住在六院,隻是暫時的。”
說完這句話,謝一玲覺得自己渾身都在發軟,於是她接著向成實和黃若愚保證,六院非常好,無論是醫護人員還是環境設施,一看就是非常專業的醫院,比美國的醫院都要好。
謝一玲還在繼續喃喃的說著什麼,隻是聲音越來越弱。好不容易,她終於說出了這次來拜訪成家的重點:某個週末……不著急……隻是未來的某個週末……小成和小黃願不願意……
“我們沒問題,謝總,”看著欲言又止的謝一玲,黃若愚貼心的接過話來,“我們很願意和您兒子見見麵的。”
“您能想到我們,我們很高興。”成實一邊給謝一玲添茶一邊說道。
實際上成實在上學的時候曾經對精神病學著迷過好一陣子,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會覺得自己、他全家和黃若愚都有些精神問題的傾向。但畢竟他們都不是真實的案例,而成實也並沒有近距離觀察過真實的案例,所以他覺得胡智誌會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那麼,下週日怎麼樣?”黃若愚問道,“如果您覺得方便的話。”
“下禮拜天?”謝一玲假裝算著日子,拿腔作調的說,“嗯……讓我想想,我不是非常肯定……哦,好吧,就這樣定下來吧。”
謝一玲知道自己應該感到高興,因為她已經達到了她想要的結果。但是現在她隻想離開成家,儘快回自己家去,於是她又對黃若愚說道:“其實也不著急,如果你們下禮拜天有安排的話,咱們可以再商量一個彆的……”
“沒有關係的謝總,下週日可以的。”
“那好吧。”謝一玲說,“那就這樣說定了。哎呀,都這麼晚了!我恐怕得……哦對了,小黃說有事情想問我對吧?你看我,光顧著自己說了,彆介意啊,人上歲數了就是這樣。”
說著,謝一玲不顧禮儀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可是入口的茶卻讓她覺得嘴裡都是苦澀的味道,好像舌頭也跟著腫了起來似的,於是她再也感覺不到第一口喝這茶時的回甘感了。
“嗯,謝總,是這樣的……”成實看著謝一玲說到,“我們有件事情想提前跟您說一下……”
半個小時之後,謝一玲已經在開車回家的路上了,在這個隻有一腳油門的路程中她全程瞪大了眼睛,久久都不能從震驚中平複下來,而且她已經等不及要把這個訊息告訴胡宇了!不過,這時間胡宇恐怕已經上床了。現在每天晚上一到晚上9點鐘,胡宇便會準時抱著手機上床,然後躺在床上繼續刷視訊。
結果謝一玲到家的時候,發現胡宇並沒有上床,而是坐在臥室的按摩椅上刷視訊。不同以往的是這次他沒戴耳機,於是一個女人刺耳的笑聲便從胡宇的手機中大聲的傳了出來。
“老胡,”謝一玲卸完妝、洗完臉,從衛生間出來拍了拍胡宇的肩膀,然後坐在化妝鏡前,一邊做著日常麵部保養一邊對著鏡子裡的男人說道,“你知道那倆孩子跟我說什麼嗎?”
“什麼孩子?”
“住在納帕穀5號的成實和黃若愚,就是我剛纔去見的那兩口子,你知道他們吧?我覺得智誌會喜歡他們倆的。”
“哦,我不認識。他們說什麼了?”
“其實他們家的底細我還是知道的,這兩個孩子呢基本上可以說沒有什麼經濟實力,買那套小房子的首付還都管家裡借的錢呢,我估計每個月的月供就夠他們瞧的,他們應該是‘月光族’。而且啊……”
胡宇確實想要試著去聽謝一玲說的話,但是他的眼睛還是忍不住瞟向手機上的搞笑視訊。
“……所以啊我就問他們,為什麼要賣這房子呢?現在市場行情並不好,二手房價壓得很低,更彆說三期的價格一直就上不來,而且我跟他們說,等你們玩回來的時候肯定還是得住在這兒啊,為什麼要賣呢?結果你知道那個成實怎麼和我說的嗎?他眼神閃爍的看著我說:‘呃……我們不打算再回來了。’於是我問他:‘你們已經在雲南那邊找好工作了嗎?’結果那孩子竟然告訴我沒有,然後我又問他們在雲南是不是有親戚朋友什麼的,結果他也說沒有!”
說到這裡,謝一玲學著電視劇裡那些小混混的嘴臉,擺出一副擺爛的神情,對胡宇學舌到:“‘沒有,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我們就是想去大理生活,沒有什麼特彆的原因。’老胡,你不知道那一刻有多尷尬!你能想象嗎?整件事兒讓人太無語了,這怎麼能是為人父母的態度呢?”
胡宇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然後問謝一玲:“太讓人無語了?為什麼這麼說?”
胡宇知道自己並沒有跟上謝一玲的節奏,他也知道她一開始說的好像是關於什麼人去雲南的事兒,不過現在這會兒她顯然已經說到彆的什麼事情上了。
“為什麼這麼說?這不是明擺著的嗎?”謝一玲反問胡宇道,“兩個背了一身債的人,還帶著兩個小娃娃,一個上小學,一個還在上幼兒園,我覺得正常人都不可能有他們倆這種想法,更彆說真要去這麼乾了,除非他們是想要逃避什麼!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想現在這些年輕人了,跟咱們那會兒完全不一樣。其實他們兩口子看起來挺像那種能安安穩穩過日子的孩子的,可誰知道……?而且最讓人尷尬的是,在他們說出他們這檔子破事兒之前,我已經把智誌的事兒和他們說了。現在我完全是騎虎難下,隻能按計劃完走了,雖然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什麼計劃?”
“帶智誌去他們家和他們倆認識一下啊。我說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把你那個破手機關了!”
“在聽,當然在聽。我的意思是,為什麼沒有意義了?”
“因為!”謝一玲不耐煩的回答,“因為他們今年秋天開學以前就要去雲南了,而且再也不回來了,那我把他們介紹給智誌還有什麼價值呢?”
“價值?”
“我的意思是說,智誌需要可以長期交往的人。當然,讓他們見見麵,在他們走之前把智誌帶過去一兩次,其實也沒什麼壞處。唉,老胡,這事兒發生得太突然了,我還是想不明白,為什麼有些人就不能……”
說到這裡,謝一玲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或者說想要說些什麼了。她驚訝的發現,她竟然一邊說話一邊把梳妝台上的紙巾撕成了一小條一小條的。
“唉,說到底還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啊!”謝一玲把那些小紙條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並如此總結道。然後她站起身快步走到衣帽間,準備找出一套舒服的睡衣換上。
謝一玲一進衣帽間,便在落地鏡子裡看到了自己。望著鏡子中的自己,她驕傲的想,她的樣子看起來——至少是遠看,依然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不過掛在衣櫃裡那些花花綠綠、隻有老年人才會喜歡的衣服還是將謝一玲拉回了現實。她不由得開始責備自己:真是太傻了!怎麼越來越喜歡胡思亂想呢!還少女!真是不嫌寒磣!
接著,脫下衣褲坐在衣帽間的凳子上,謝一玲終於崩潰了,因為她低頭便看到一雙靜脈曲張的腿以及變了形的腳。因為長年穿高跟鞋,她的兩隻腳上的大拇指都不同程度的向外翻著——這樣的腳,跟少女的玉足絕對扯不上任何關係!於是謝一玲趕快把那雙難看的腳伸進了拖鞋裡,然後快速的翻出了一套睡衣換上,再然後一手拉著衣櫃的門把手,一手捂住嘴,無聲的哭了起來。
謝一玲之所以哭,是因為她今天晚上本來對成實和黃若愚寄予了厚望,可是現在的結果卻是她非常、非常、非常的失望;她哭,還因為她發現自己已經60歲了,雙腳已經變得如此醜陋、如此不堪入目;她哭是因為上學的時候女同學不喜歡她,可長大以後男人們也不喜歡她;她哭,是因為她突然想起了那個遠在日本的初戀男友;她哭,是因為胡宇是唯一一個在相親之後同意和她結婚的人,可是他並不愛她;她哭,是因為他們唯一的兒子是個神經病。
不過這些情緒很快就過去了。謝一玲迅速的收住了眼淚,快步走進與衣帽間一牆之隔的浴室,擤了擤鼻涕之後,她又洗了把臉,接著她終於重新振作了起來,然後回到臥室,在胡宇那把按摩椅對麵的那張安樂椅中坐了下來。
“現在好多了。老胡,你不知道剛才和成家那兩口子聊完以後我心裡有多亂!你根本想象不到他們讓我有多失望!我一直以為他們是腳踏實地、勤勤懇懇的那種年輕人,我以為現在所有結了婚的年輕夫婦都理所應當的嚮往穩定的生活。你覺得呢?尤其是住在我們這種檔次的小區裡的年輕夫妻!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以前我總聽說外地來的那些人千方百計在在北京紮根,花錢買戶口都願意,因為得讓孩子有個北京戶口……”
謝一玲說著說著便站了起來,在房間裡邊走邊說。胡宇一邊刷著手機,一邊及時的點點頭,有時還微笑著咕噥幾句,而越說越激動的謝一玲完全沒有意識到,胡宇又把一副骨傳導耳機掛在了耳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