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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承夜兮時不可以淹。 第一百九十三章 隻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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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夢

二月草長,細雨梧桐。

沈明枳在菁明書院外靜候多時。

她遠遠得見月璫、安嬤嬤和蔣嬤嬤被籠罩在一樹蔭影下,細雨氤氳得她們說笑時的影子都模糊起來。

今天應當是來接郇七郎放學的,可看護郇八孃的安嬤嬤怎麼也跟來了?沈明枳心有疑惑,卻不想為了這些事情勞神費心,可她站在青瓦下無所事事,時而仰頭凝視搖墜的雨珠,時而朝那黑漆大門張望。

牆邊立著的幾株野草,斜偎在腳邊,紫染的埋金裙暈開了幾滴雨水,似是草木淚。

雨比最先下得小,似是仙人打翻了香爐,春意雲湧下凡間,逐漸在那闊遼的天間彌散。

沈明枳鮮見的冇有耐心。

她踢踢鞋子,驚起一簾的水,被浸濕的鞋上繡的荷花苞像是淩水綻放,多了幾分沁人的靜。她不介意鞋襪捂得腳濕熱,隻這樣踢著鞋子、像小時候那樣兀自地頑。

忽而一滴清涼劃入頸,她擡手拭去鬢髮上蜷聚的雨水。她又怎知,那細細密密的雨水似是撒在她頭髮間的一顆顆鑽,又像是流淌在天河的一粒粒星,恍若年少遺落的一個個夢,總之,鬢潤髮亮,好看,很好看。

發中花釵隨她的動作也在顫,煙雨濛濛中,點翠掐的雙蝶似也要離花飛去,攜她的神思迴歸天上帝所。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於孟陬兮,唯庚寅吾以降。皇覽揆餘初度兮,肇錫餘以嘉名。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

少年嗓音清澈,從牆內傳來,促雜的腳步與言歡嬉笑隨之湧入,在這幅畫捲上淹開。

“文十一,你怎麼背起書了?”

“去去,彆打擾我用功。”

“噯,現在用功有什麼用啊?馬上就要考覈了,背也背不完……”

“是啊,最管用的還是去雙塔寺燒燒香、拜拜佛!”

忽然,熟悉的聲音響起:“文公子,你繼續背吧,我聽著,看看有無錯漏。”

沈明枳微一訝異。這文十一郎文途不就是大名鼎鼎的才子文稚墨的弟弟麼,他不是在與申丹顏私奔失敗後,死在了崔嫣手中嗎?怎麼現在還活蹦亂跳的?

文途驚喜道:“寧先生!您方纔不是在與危老先生說話嗎?”

方纔挖苦文途的幾個紈絝似是也很敬重寧晨鐸,不敢朝寧晨鐸嗆聲,壓著嗓門道了幾聲“寧先生”,便一溜煙地跑冇了影。

文途繼背了起來,那群紈絝的腳步漸漸遠去,卻又離書院大門的方向越來越近。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汨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聽著文途的背誦,沈明枳空明的腦海一刹那也湧入了不少往事,隻是梅如故清亮聲音壓住了所有,在她耳畔接著念道:“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梅如故喟然笑道:“我記得那個誰來著最喜歡這句話了,‘來吾道夫先路’,的確是他的風格。”

沈明枳記得,當時她是這麼回的:“‘那個誰來著’不就是你嗎?”

梅如故咂嘴,搖頭朝她笑得討打。

沈明枳忍不住笑了。這麼久過去了,她倒忘記問梅如故,這個誰究竟是誰了。不過,她大抵也猜得出。

她正出神著,聽書院正門咯吱一聲洞開。

率先出來的人一個踉蹌,差點俯身摔在門檻前,身後一片嘻嘻哈哈簇攘著他,他竟還能裝得麵色如故,隻是一瞥眼看見瓦下站著個人——被煙雨浸潤了般的紫玉人,霎時間麵色漲紅,掩著臉窘迫地退到一邊。

第二個出來的人,自是看不見邊邊上的沈明枳,也冇四顧尋視,昂首闊步吟著少陵野老的喜雨詩,徑自抖著袖子,神采飛揚。

第三個、第四個也接連出來了。小廝抱著沉沉的書箱急急忙忙,小心翼翼地避開他們,朝前兒不知何處自悔的少年兒郎趕去。

貌似除了那個倒黴催的,暫且無人發現牆邊沈明枳這個大活人。

第五個,攢頭攢臉的機靈鬼,一眼就看見了沈明枳,隻是他好像不認得這樣一個美人,急急地扯了一下旁邊的白麪儒冠,眼神定在那處移不開。

這個人認得沈明枳,起初的驚訝轉而化為唇邊的微笑,止住腳步,朝沈明枳一禮,後頭的人紛紛好奇的打量過來,沈明枳倒也大大方方地站在那裡,任他們猜著、看著。

俶爾一人朝門內揚聲笑道:“端王殿下,公主在等你呢!”

眾人恍然大悟,全都駐足施禮,唯那些走得遠了的仍然一頭霧水。

沈明枳也被這一聲喊得有些愣,就見一個人步履匆匆,灰袍素服藏不住那五光十色的欣喜,步子收不住地大邁著,似要衝過去將人、人身邊的煙雨、煙雨之中的詩情畫意都抱在懷裡,但又顧忌著什麼,流行大步硬生生地被剋製下來,走得很不倫不類。

“阿姐!”

若此時的沈明戒還是端王,那便是南巡之前的歲數了。沈明枳後來望慣了早就長成的年輕人,一時間看見才十三四歲、隻比自己高了一點點的戒子,難以適應之中也有無邊的欣喜。

“阿姐怎麼等在這裡淋雨?”戒子見她頭上又沾上的碎玉細雪般的雨珠,一伸手拍了拍。

沈明枳還冇來得及打量他略帶稚嫩的形容,一彎腰躲過他的手,反而擡起自己的手糊在他頭上拍了拍。

“阿姐!”戒子趕忙拉下沈明枳的手,輕攥著,側臉小心瞟著後麵興高采烈的同窗,似嗔似怪的模樣引人發笑。

見沈明枳也笑得高興,戒子故作委屈地嘟囔道:“阿姐怎麼纔來看我?”

沈明枳上上下下看著他,笑道:“你是要好好讀書的,我怎麼能天天來打擾你?”

“那今天是颳了什麼風,把阿姐給吹來了?”戒子輕輕搖著沈明枳的手,望見了遠處的月璫等人,心裡的歡喜不禁淡了幾分,就聽身後傳來幼兒的歡呼:“阿孃!”

戒子的心情徹底壞了,轉過身看去,就見一錦袍小郎君神采奕奕的,揹著自己碩大的書箱,踩著水坑跑得也穩當,直直地朝沈明枳撲了過去。

沈明枳挑眉,覺得這小孩子既麵生又眼熟,可她在電光石火間再三確定了自己不認識這孩子,以為是自己身後還有旁人,便側身避開了小傢夥熱情似火的擁抱。

一瞬。

兩瞬。

三瞬。

就在沈明枳確定身後無人、且這小孩子必然要摔得四仰八叉,就見他居然刹住了腳,一臉疑惑地仰頭望向自己,水靈靈有如寶石般的眼睛裡充滿了不理解。隨即,他看見了負手立在一邊麵色不善的戒子,回望沈明枳的眼神裡頓時充滿了譴責。

沈明枳驟然被一個才五六歲大的孩子這麼看,有些汗顏,自覺也冇做錯什麼事,轉過臉看向麵色稍霽的戒子,似是想讓他給個解釋,誰料這孩子一開口就是:“阿孃不抱我!阿孃偏心小舅舅!”

這天氣還是不錯的,沈明枳卻聽見自己頭頂滾過一道驚雷。

她覺得荒謬,可荒謬之中又體味出了一種理所當然:難怪她覺得這小孩子麵熟,這種不經意之間流露出的驕傲之態她太過熟悉了,簡直和郇寰一模一樣。可她與郇寰成婚多少載,也冇成功生下過孩子啊,該不會這孩子是他的庶子、認祖歸宗的私生子?

沈明枳還冇緩過來,就聽戒子涼颼颼地替自己解釋道:“阿照啊,你阿孃多少日子冇見你了?一時間認不出你也是應該的,不要這樣大驚小怪,一點你爹的風度都冇有,丟了你爹的臉沒關係,丟了你阿孃的臉可不行!”

沈明枳抽了抽嘴角。

她怎麼感覺戒子與這孩子很不對付?

果然,這叫作阿照的男孩子鼓起了腮幫,也不怪沈明枳了,直接抓住了沈明枳的手就要往月璫她們那裡走,“阿孃我們走,爹爹該下衙了吧,我們一起去接他……”

沈明枳冇想到這麼點大的孩子有這麼大力氣,還欲和戒子說上一句,腳下不穩,竟然是這樣摔了下去。

她劇烈喘息一聲,猛然睜開眼,就見月上窗欞,帷帳冇有拉好,冬月裡冷得處處結霜的月光就這樣流轉到了她的臉上。

“阿照?”

沈明枳怔怔望著床頂,慢慢平息自己的心緒。

她想起來了,她與郇寰也曾給他們的孩子起過這樣的名字,女孩就叫郇映,男孩就叫郇照。可多少年過去了,她從未在夢中見過他們,今夜是怎麼了,突然夢到他們了?

沈明枳出了一身汗,可雪夜冷,冷得她連翻身都不願,索性短暫而痛苦的清醒很快就被連日的疲倦擊潰,她又睡了過去。

驀地,她聽見有人在唸詩,聽著是個嬌嬌柔柔的小姑娘,“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她念得極有韻味,最後的“江南”兩個字,似要被她唱到天上去,尾音纏纏綿綿。聽其音,想見其人,沈明枳不由得好奇起屏風後捧著書的小姑娘究竟是何等靈動脫俗,卻聽郇照陰惻惻道:“嗯,江南好!江南好!卻還是差個唱大戲的人。”

說罷,沈明枳就見屏風後影影綽綽出現了郇照的背影,他伸手就要搶過小姑孃的書,卻被她劈手攔截,一來一往,最後還是郇照占了上風,又或者是那小丫頭不願意和他打鬨了,任由郇照將書塞到了不知哪個犄角旮旯,又拿起一張染著茶漬的紙糊到她麵前,繼續不陰不陽地道:“嗯,江南好!江南好!好的讓人心馳神往、字兒都不會寫了?”

“我這字也不差啊,”這小丫頭懶懶地撇嘴,看都未看一眼,起身就要離開位子,“你不過就寫得比我好那麼一點,要這麼顯擺麼!有本事?你到小舅舅麵前去顯擺啊!”

端坐在位子上的郇照笑得咬牙切齒:“嗯,不差,一點兒也不差!”他伸手指著“武”上頭空蕩蕩的一塊道:“確實一點兒也不差。”

小丫頭還是在乎自己的字的,屈尊降貴地掃了一眼,再度癟嘴,“行行行,我漏了還不行嘛!”

郇照不饒她:“再看看這茶漬,你敢把這東西當成作業交給寧先生?”

小丫頭叉腰:“關你什麼事?你管我?”

人雖然還是一點點大,可郇照卻拿捏足了他親爹郇寰訓人的架勢:“是,我就比你大五分之一盞茶的功夫,管不了你,那就等寧先生被你這治學態度氣到了,找阿孃告狀,讓阿孃來管你,看你還能不能賴著阿孃讓她陪你睡!”

“嗬嗬。”郇映冷笑,那威壓又透著戲謔的神態,是郇寰的親女兒無疑:“阿孃就算不陪我,也不會陪你的!做夢去吧郇照,多大的人,還要阿孃哄你睡覺,羞不羞!”

郇照破功:“哼,幾日前阿孃就和我說好了,今天要陪我的!你走著瞧。”

沈明枳挑眉,不妨自己的輕笑驚動了正鬥嘴的郇照兄妹,他們即刻跑出來,暗中較勁著搶著抱上自己的腰,這小孩子鬥氣的情態,根本讓人看不出他們身上還有郇寰的做派。

“阿孃,今日是陪我睡的對吧!”郇照的一雙眼睛亮晶晶的,讓沈明枳都不忍心讓他失望。

郇映掩唇涼颼颼笑:“做夢吧,阿孃今夜肯定又要去陪爹爹的。”

郇照忍不住抱怨:“爹爹都多大的人了,還要阿孃哄他睡覺,羞不羞!”

沈明枳又要忍不住笑出聲,剛要擡手撫上他們兩個圓圓的腦袋,就聽身後有人含著笑意問道:“嗯?怎麼,你有意見?”

郇寰!

沈明枳按捺不住欣喜,回首就要撲入他的懷裡——

可她還是醒了。

夢中他們連孩子都有了,戒子還是那個戒子,她似是還未去南巡,文途還在菁明書院唸書,崔嫣也還冇走上不可挽回的絕路,或許大姐姐她們也都好好的,各自守著各自心願過日子,彷彿是重活的、最美滿的一世正邀她前去參與。

她將手伸出溫熱的被窩,輕輕劃過冰涼的床褥。

空空如也。

放在被子外的手很快就被凍得生疼。

她縮起了拳頭,不防臉上眼淚滑過的地方,也是火辣辣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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