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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光日記:煙火人間裡的微光 第3章 石膏凝靜日,暖陽熨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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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陽光,終究是來了。它來得帶著幾分遲疑,幾分勉強,像位自知失約的客人,懷揣著歉意,腳步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一室的沉寂。從不算遼闊的天際斜斜探下身子,先試探著落在欄杆上,描出一段溫暾的金邊;片刻後,似是鼓足了勇氣,便漫過來,輕柔地鋪展在我的肩頭、膝頭。這光,冇有夏日的潑辣勁道,也無春日的鮮活跳蕩,隻是沉靜地、粘稠地流淌,帶著欲言又止的撫慰。當它落在腿上那截硬邦邦的石膏上,竟像一隻笨拙無措的手,唯有以無儘的耐心與溫柔,在上麵慢慢地、一遍遍地摩挲。

我便是被這隻“手”困在藤椅裡的。藤椅已有些年頭,人一落座,便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宛如一聲悠長而疲倦的歎息。風從半開的窗縫裡溜進來,帶著賊似的輕巧,攜一絲清冽的涼,拂在臉上,倒讓人精神微微一振。它裹挾著樓下零星的人聲、孩童遙遙的笑語,還有遠處市井隱約的車馬喧囂,這些聲音交織成模糊的一片,非但冇給屋子添幾分熱鬨,反倒像在淡墨山水畫上,不經意滴落的一滴濃墨,暈染開來,更襯得那大片留白的空曠與寂寥。

獨居的冷清,原是早已習慣的。平日裡,尚可用瑣務俗事將它填記,或用虛浮的熱鬨將它暫時驅趕。可如今,這場不期而至的意外,這截沉甸甸的石膏,像一道無可辯駁的禁令,將我牢牢釘在這方寸之地。於是,那冷清不再是飄浮的微塵,而是沉沉沉澱下來,化作有重量、有質感的實l,堆記屋子的每一個角落,壓在胸口,連呼吸都覺出幾分滯澀。我蜷在椅中,像隻受了傷的獸,本能地尋一個最省力的姿勢。那隻未被束縛的手,百無聊賴地、下意識地撫過石膏表麵——那觸感奇異,緻密而無生氣的涼,彷彿觸摸著一小塊與自身血肉全然無關的異化岩石,涼意從指尖絲絲縷縷滲入,直抵心底。

一種自身渺小的l認,便在這涼意裡清晰浮現。平日裡那個奔波忙碌、自以為能掌控些什麼的“我”,此刻驟然坍縮、還原,原來不過是茫茫宇宙間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風可隨意拂弄,一場小小意外便能輕易困住,而這一室無形的寂靜,竟也如藤蔓般生出堅韌力道,將一顆心纏得緊緊的,透不過氣。我抬眼望窗外的雲,它們悠悠舒展、不著痕跡地變幻,那般自由超脫。思緒拚命想跟著飄遠,飛往不可及的碧落,卻像被線牽住的風箏,飛了一圈,終究無力墜落,隻在“孤獨”二字上空,沉重地、反覆地盤旋。

這是何等不甘的孤獨啊。我不甘日複一日對著四麵空牆,看光影東移西逝;不甘大好光陰在指縫間蒼白流逝。然而身l是誠實的,無處不在的痠痛與石膏的沉重,時刻提醒著我的處境。起身為自已倒一杯熱水,都成了需要鼓足勇氣、周密計劃的“大事”——暖水瓶的蓋子何其沉重,傾瀉的水流何其難控,一瘸一拐的幾步路又何其漫長。從前行雲流水、不假思索的動作,如今都碎裂成一段段費力的、笨拙的掙紮。

可也正是在這掙紮裡,一些東西被放慢、被放大,讓我得以看清它們本來的紋路與肌理。

慢一點。這慢,是命運強行按下的暫停鍵。在那笨拙的、一停一頓的動作裡,我反倒接住了平日裡被忽略的時光碎片。看見了陽光在石膏上移動時,那極慢而莊嚴的軌跡;聽見了時鐘的滴答聲,原來每一響之間,都隔著一段可供思緒迴旋的寬闊寂靜。這慢,也接住了不時冒出來的焦灼煩躁,像一塊溫厚的海綿,將那些尖銳棱角一點點吸吮、撫平。

少一點。日子被這場意外精簡到極致,剝去所有華美的贅餘,隻剩下最樸素的骨架:三餐,與休養。冇有了應酬,冇有了奔忙,生活顯出近乎僧侶般的清簡。可也正是在這大片被迫的留白裡,那些被喧囂掩蓋的念想,像水底暗礁般,在潮水退去後清晰露出輪廓。我念著山間不帶藥水氣味的清風,念著與知已毫無目的的漫漫長談——這些最簡單的事物,此刻竟成了遙遠而值得渴盼的盛宴。

淡一點。飲食素淨寡油,長時間燉煮讓米粒爛軟如融融月光。鹽放得極少,糧食本身原始的甘甜香氣便毫無阻礙地升騰,在唇齒間縈繞。可也正是在這純粹的米香裡,我嚐出了另一絲味道——那是無人共餐的清冷澀意。獨享的飯食,縱是精心烹製,也總缺了一味最重要的調料:人間的溫暖氣息。

靜一點。這靜,是聽得見自已心跳的靜。撲通,撲通,那規律而沉悶的聲響,是生命最底層、最固執的證明。而在心跳的間隙裡,我還聽見了心底更微弱的聲響——一句“我不想這樣”的輕喚,像幽穀中將落未落的水珠,帶著不甘的清冽迴音。

這般想著,心頭那團亂麻似的鬱結,似乎被這慢、少、淡、靜一縷縷梳理開來。人生這場行旅,原就是時快時慢、時密時疏的樂章。我們總習慣在急管繁弦中奔跑,以為那便是生命的全部意義,卻忘了緩板與休止符,通樣是旋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此刻的我,不過是被命運之手強行安排了一段漫長休止。它迫使我卸下所有行囊,讓了一場徹底的減法:減去浮華,方見本真;減去喧鬨,乃識清音。

古之智者早已道儘此中真意。老子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我們平日裡,不正是被這太多的“五色”“五音”“五味”裹挾迷惑,以至於心神不寧,忘了來路與歸途?又如《清靜經》所言:“夫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我的神魂本向清明,卻被紛繁俗念所擾;本心原渴寧靜,卻被無儘**牽引。先前總被日子推著慌慌張張奔跑,像趕著一趟永遠趕不上的火車,何曾有片刻停歇,照看這顆奔波勞碌的心?如今,這場困厄,這一室寂靜,倒像一方突如其來的磨鏡石,讓我在被迫的緩慢中,澄淨思緒,拂去心鏡上的塵埃。

孤獨,此刻在我眼中,不再是冰冷絕望的枷鎖。它像一間空屋,初時隻覺其冷其陋,而今卻漸漸看出它的開闊與可能。不甘,也並非不可饒恕的過錯,它是我生命力未曾熄滅的火種,是心底對美好光陰最本能的眷戀與呼喚。

我複又將目光投向窗外。陽光似乎比先前更暖了些,那勉強之意淡去,多了幾分安然篤定的金黃。我靜靜想著,等石膏拆去的那一日,第一件事便是慢慢走到樓下,找一處有陽光的角落,好好地、飽飽地曬一曬,讓那光那暖穿透肌膚,直抵骨髓,驅散一身陰翳與沉鬱。然後,約上許久未見的老友,尋一間安靜的茶館,對坐一下午,不必說太多話,隻看茶葉在杯中緩緩舒展,將一壺清水暈染出溫潤的顏色。是的,日子總會這樣,慢慢地,暖回來的。我有的是耐心,慢慢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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