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那些年的絕代名士 且認他鄉作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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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認他鄉作故鄉
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引爆了抗日戰爭。下旬,日軍發動對華北的全麵進攻,天津、北平相繼淪陷。
當日軍進入北平後,此時已85歲高齡的陳三立,這位在上海“一·二八”十九路軍抗戰時,夢裡狂呼“殺日本人”的老人義憤絕食,於5天後溘然長逝。臨終之時,他問的最後一個問題是:“外傳我軍在馬廠得勝,不知確否?”
為父親守靈的那些晚上,陳寅恪久久地斜臥在走廊的藤躺椅上,一言不發。從父親的絕食中,他承受的是悲壯無言的痛苦,及至八年之後抗戰勝利之時,他才表露了心跡:“國仇已雪南遷恥,家祭難忘北定時。念往憂來無限感,喜心題句又成悲。”
此時的陳寅恪由於高度近視,又因父親的死悲慟過度,導致右眼視網膜嚴重剝離,幾近失明。醫生診斷須立即手術,但手術後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休養。陳寅恪為了儘早離開淪陷區,不得不放棄手術,也從此放棄了複明的希望。此後,陳寅恪長期依賴左眼。
在料理完父親喪事、守孝滿“七七”後,陳寅恪攜帶家眷,踏上了南渡的流亡之路。
為儲存中華教育精華免遭毀滅,華北及沿海多所高校紛紛內遷。其中,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南遷湖南長沙,組成長沙臨時大學。不久之後,改稱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西遷雲南蒙自,再遷昆明。
“我昔來時落水荒”,陳寅恪於1938年春天到蒙自,授課數月,便於秋天隨校轉往昆明,“我今去時秋草長”。
此次南渡的逃亡曆程,身體的勞累尚在其次。對陳寅恪身心打擊最大的莫過於發生在路上的幾次丟書事件。
在離開北平之前,陳寅恪把他的藏書寄往將要去的長沙,但由於交通不便且戰事不斷,當他趕到長沙時,這批藏書還冇有到達。而清華大學的臨時校址又西遷雲南,他迫不得已匆忙隨去。於是,姍姍來遲的藏書隻能暫存於親戚家中,最終灰飛煙滅在逼近長沙的戰火之中。
另外,陳寅恪將突發心臟病、身體虛弱的夫人唐筼安頓在香港後,獨自前往蒙自,卻在途經越南海防時遭竊,隨身攜帶的兩箱極其珍貴的書籍落入賊手。
丟書之所以痛心,多為珍籍秘本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藏書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他的蠅頭小楷。
原來,陳寅恪做學問的方式不是寫卡片,而是在書上隨讀隨記,也就是古人所說的“眉批”。眉批上寫滿了他的思考、見解和引證,這是他學術研究的基礎、也可以說是他研究工作的“半成品”。
這樣的損失不僅對於他而言是損失,對於曆史、後人更是損失。藏書的毀損,造成他日後原本可以完成的書目如《世說新語箋證》《高僧傳箋證》等冇有實現,於己於人,推而廣之於學術的傳承,這種不可料的損失令人扼腕。
逃亡以來,手稿、藏書遺散太多,再加上旅途勞頓,又為夫人的身體憂慮,陳寅恪初到蒙自便染上了瘧疾,精神幾近崩潰。在動盪混亂的時局裡,獨自一人謀生在戰火連綿的他鄉,心底不免生出無限淒涼的感慨——“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家亡國破此身留,客館春寒卻似秋”。
在幾乎冇有參考書的情況下,陳寅恪依靠記憶,撰寫了兩部藏之名山、傳之後世的中古史名著——《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1939年)和《唐代政治史述論稿》(1941年)。
陳寅恪寫這兩部書時多以論帶史,而不隻是作為一個考據學家。在中古研究中,他注意到的若乾解釋中古中國的架構和因素,至今仍是很多研究者繞不開的課題。如對文化種族和家族的關注等。
說陳寅恪是一個了不起的學者,不是因為他在某一領域裡奉獻了什麼成果,而是因為他開創了一個研究的範式。
後來,在國際漢學界具有廣泛影響的《劍橋中國史》,對陳寅恪做出瞭如此評價:“解釋這一時期政治和製度史的第二個大貢獻是偉大的中國史學家陳寅恪做出的。他提出的關於唐代政治和製度的觀點,遠比以往發表的任何觀點紮實、嚴謹和令人信服。”
1939年,牛津大學正式聘請陳寅恪任漢學教授,並授予英國皇家學會研究員職稱。這是該校建校700年來第一次聘請中國學者擔任教授。
陳寅恪出於多方麵考慮,接受了牛津大學的聘請。但因“二戰”時局影響,兩次都冇能成功前往,最終滯留在香港,為生計而任香港大學客座教授。牛津大學誠心虛席以待。
1941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隨即占領香港。社會混亂,學校停課,物資匱乏,香港儼然成了一座孤島。陳寅恪失去經濟來源,一家又陷入困頓的境地。唐筼隻得不顧身體病弱,費儘心思為全家人找尋口糧。
由於陳寅恪當之無愧的“國寶”頭銜,日本學者曾寫信給軍部:不可為難陳寅恪。軍部電令香港司令,務必照顧好陳家。因此日軍十分禮遇之,並在物資極度匱乏的情況下,派憲兵隊送去許多袋麪粉,但陳寅恪拒不接受。於是就出現了這樣的情景:憲兵隊一邊努力往屋裡搬麪粉,陳寅恪夫婦一邊拚命往外拖。
“劫灰滿眼看愁絕,坐守寒灰更可哀。”1942年5月,在中央研究院院長朱家驊的幫助下,陳寅恪一家攜帶著簡單的行李逃離了香港這個是非之地,暫居桂林,任教於廣西大學。後輾轉至燕京大學。
1945年春天一個寒冷的早晨,陳寅恪突然陷入一片漆黑——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左眼失去了光明。他忙派人去通知學生今天無法上課,並趕往醫院,但終冇能妙手回春。
56歲生日那天,陳寅恪連作三首七言絕句。從這三首詩中可以想見其情緒之低沉。
其一
鬼鄉人世兩傷情,萬古書蟲有歎聲。
淚眼已枯心已碎,莫將文字誤他生。
其二
去年病目實已死,雖號為人與鬼同。
可笑家人作生日,宛如設祭奠亡翁。
其三
女癡妻病自堪憐,況更流離曆歲年。
願得時清目複朗,扶攜同泛峽江船。
“二戰”勝利後,“眼暗猶思得複明”的陳寅恪應英國皇家學會及牛津大學之邀,“強扶衰病試飛行”,去往倫敦治療眼疾。但因為錯過了治療的最佳時機,又曾在國內做過一次不成功的手術,以致數月奔波、輾轉英國,依然“求醫未獲三年艾”,甚至被下了雙目失明已成定局的診斷書。由此,心灰意冷的陳寅恪不得不辭去牛津的聘約。
1946年秋天,清華大學在北平覆校。陳寅恪於10月回到了清華園,物是人非,“隔世重來淚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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