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那些年的絕代名士 無可替代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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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可替代的影響
在安徽績溪城西約四十公裡處,有一塊襟山帶水、群山環抱的小盆地,這裡便是胡氏聚族而居的大村落——上莊。
村北聳立竹竿尖,拔地1100米,彷彿是從藍天之上降下的一道翠色屏風,可靠而不失美感地守護著山村的秘密。西南流過常溪河,潺潺滋潤著兩邊的農田,而後默默蜿蜒東去,如一灣玉帶綴飾歡穀。
“其山清以曠,其水環以幽。”涇人吳拙庵一語傳神,點出了上莊山水風光。
績溪,舊屬徽州府,地處黃山腳下,風景秀美。全境山多地少,土瘠民貧,因此,徽州人多背井離鄉,外出謀生,以“徽商”著稱全國,甚至有“無徽不成鎮”的說法。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徽州這樣的自然條件,賦予這片水土上的人三個特點:
“徽州幫”似的鄉黨情結,“績溪牛”般的奮鬥精神和大學者朱熹渲染出的重視文教。
績溪有三支胡氏,分彆為金紫胡氏、遵義胡氏和明經胡氏。
世代聚居上莊的明經胡氏,據說始祖昌翼公原非胡姓,乃是唐昭宗的第十子,因避朱溫之亂,由義父胡三公攜帶逃亡南方,隱姓埋名,冒充胡姓。後來參加科舉,中明經科進士。但當他得知身世後,絕意於官場,從此隱居,人稱“明經公”。因此明經胡氏也叫“李改胡”。
不過這既闊且貴的事蹟不見於史冊,隻流傳於明經胡氏的鄉間。
明經胡氏雖然攀到了貴為帝胄的祖宗,但是遷居上莊後的六百多年間,卻少有官宦顯赫之輩。而民間則直接以“假胡”指稱,為績溪另外兩支名正言順的“真胡”所不承認。
與此同時,名正言順的“真胡”還不斷出現光宗耀祖的後人。如在明嘉靖時出了抗倭名將、兵部尚書胡宗憲,在清朝中葉出了胡匡衷、胡秉虔、胡培翬這祖、叔、孫三代研究經學的“績溪三胡”。
明經胡氏難免覺得麵上無光,甚至出門時也不敢表明自己的身份。
直到清朝中後期,終於出現了蜚聲中外的“墨聖”胡開文、官至二品的紅頂商人胡雪岩,以及“三品銜在任候補知府台灣台東直隸州知州”的胡傳。
雖然這些都還隻能算是靠經商發跡,卻也大大增強了明經胡氏的信心。
這胡傳便是胡適的父親。
胡傳家世代經商,從祖父開始,做起了茶葉生意。經過幾代傳承,生意越做越大,到胡傳時,已經有上海一家裕興泰茶葉店、一家公義油棧和漢口一家兩儀酒棧。
胡傳可以說是胡家真正走上讀書做官這條道路的第一人。他走得並不順利,但他是個幸運兒。
3歲,正是處於嘴饞好奇、孩子天性始成的一個階段,但胡傳麵對父親從上海帶回來的各種美味食物以及漂亮衣裳,竟然無動於衷。
家人都深為訝異,但伯父卻在一旁欣慰地笑了,“是兒夙慧,必大吾家”。
作為讀書人的伯父認定他是可造之材,便請私塾先生教他專心唸書。
24歲那年,胡傳考中秀才,全家高興得不得了,尤其是伯父——在自己不得誌的人生裡總算尋得了一點慰藉。
28歲時,胡傳通過了上海龍門書院的甄試,師從著名經師劉熙載,研習經史。
不過胡傳的科途似乎是止步於秀才了:從27歲到39歲,連續5次參加鄉試,胡傳都與“舉人”失之交臂。
逐漸積累的量變在39歲最後一次科舉失利時質變為艱難的抉擇——胡傳從此放棄了科考。
41歲的胡傳,為了躲避家裡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尷尬,選擇了出門遠遊。
這個時候的大清皇朝內憂外患接踵而至:剛遭受鴉片戰爭的創傷,又受累太平天國運動,身處水深火熱之中,還笑臉迎接著各國的趁火打劫,先後簽訂了諸多不平等條約。
在救亡圖存的使命召喚下,胡傳發揮了他經世致用的學問,關心時局、鑽研地理,並把目光聚集到了帝俄的邊患,得出結論“中國之患在西北,而發端必始東北”,毅然投效東北邊荒。
中秋剛過,胡傳以歲貢生候選儒學訓導(管府縣學教育的官員),懷揣一封介紹書,從京師出發,走了42天,抵達冰天雪地的東北吉林,麵見欽差大臣吳大澂,請求隨大清使節前往解決中俄邊界糾紛。
胡傳憑藉其堅忍的毅力,豐富的地理學知識,深得吳大澂的賞識。吳大澂讚譽其有“治省之才”,特彆向朝廷保薦,獲候補知縣的任命。
胡傳在東北待了五年,獲得“神君”“良師”的美譽。
此後,他在廣東、河南、江蘇等多處充任幕僚或地方官佐,曆時十餘年。
台灣剛剛建省時,52歲的胡傳卻主動請纓,甚至來不及看一眼新生愛子,就踏上了茫茫海路。
此時的台灣,首任巡撫劉銘傳的改革,已是人去政亡,東海危機黑雲壓城般堆湧在上空,處處翻滾著的是不安謐。
胡傳到任後,走遍了寶島的高山峽穀和森林海口,踏遍了鄭成功時代的建築和荷蘭人留下的城垛,窮儘心血寫下了《全台兵備誌》。
三年後,中日甲午戰爭打響,胡傳征兵募士,戍守台東。但是寶劍尚未出鞘,台灣已被割讓。
聖旨降下:所有在台官員一律內渡,台灣交給日本。
胡傳進行了一次封建文人最嚴重的反抗:拒絕奉旨!
他匆匆送走了相處才兩年的嬌妻幼子。
他四處奔走,募兵保台。
他徒步行走到台南,衣衫襤褸,以書生身份求見黑旗軍老將劉永福,請求參戰。
他輾轉難眠,悲歎寶島命途多舛,遙想嬌妻幼子倚門企盼,眼中湧滿了堅硬如冰的淚水。——那是失意詩人的眼淚,是喪國官員的眼淚,是一個普通丈夫和父親的眼淚。
但是,還冇有等到老將的答覆,胡傳便感染時疫病倒了。
他被劉永福護送回廈門,於幾天後不治身亡。——這“幾天後”恰是日軍攻占八卦山的第二天。作為《全台兵備誌》的作者,冇有誰比他更清楚八卦山對於台南的戰略意義。
與其說胡傳死於時疫,倒不如說他死於台灣陷落的可怕命運。
胡適的母親叫馮順弟,績溪縣中屯人,是胡傳48歲時續娶的媳婦。
馮順弟一家6口,上有兩老,下有三弟妹。
作為長女,馮順弟主動承擔起了生活的重擔。她上侍父母,下撫弟妹,手腳勤快,為人賢惠,村裡人都說“金灶修得了一個好女兒”。
在馮順弟16歲那年,替胡傳說媒的星五嫂笑嘻嘻地來到了馮家。
馮家夫婦倆左右為難:一是怕高攀不上做官人家反落下個笑話;二是對方比女兒足足大了32歲,還是個填房,怕女兒委屈;三是對方的兒女比自家女兒都大好幾歲,如此後孃更難當,怕害了女兒一輩子。
思來想去,夫婦倆也隻有回覆“這事須同女兒商量”,馮順弟聽了,低著頭,半晌不開口,心裡卻在緊張地活動著。
活動的結果:為了滿足家裡蓋一座瓦房的心願,她應承了。
八字開合,禮單相送,二月訂親,三月迎娶:農家姑娘馮順弟,搖身變成上莊胡傳家的官太太。中屯馮金灶家也轉眼立起了一幢新房。
婚後的第二年,胡傳便把馮順弟接到了上海。
第三年冬,馮順弟生下了一個白胖小子,這便是胡適了。不過那時還不叫“胡適”,而是叫“兒”,是胡傳最小的孩子,順弟唯一的骨肉。
小兒出生後剛滿90天,胡傳就被調往台灣供職。
1893年春,馮順弟抱著小兒去台灣投親,一家子度過了近兩年歡洽的“最神聖的團居生活”。
年過半百的胡傳,常在公務之暇,剪些紅紙方片,端正地書寫上正楷,教年僅二十的馮順弟認字。
在馮順弟認完之後,他倆又一起教剛滿兩歲的小兒認字,父親來教,母親在一旁邊溫習邊助教。
兩年之後離開台灣時,母親已經認了近千字,小兒也認了700多字。
幸福的家庭都有著相似的幸福,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短暫的幸福,在此後滅頂的不幸之時回憶起來尤其傷痛。
馮順弟帶著兒子回到績溪故居不久,便傳來了胡傳病死廈門的噩耗。
這在胡適幼小的心裡,留下了模糊卻疼痛的最初記憶:“這時候我隻有三歲零八個月。我彷彿記得我父親死信到家時,我母親正在家中老屋的前堂,她坐在房門口的椅子上。她聽見讀信人讀到我父親的死信,身子往後一倒,連椅子倒在房門檻上。東邊房門口坐的珍伯母也放聲大哭起來。一時滿屋都是哭聲,我隻覺得天地都翻覆了!我隻彷彿記得這一點淒慘的情狀,其餘都不記得了。”
在初嘗一點生活的甜蜜之後,自23歲的妙齡花季至46歲安然撒手前,馮順弟痛苦喪夫,成了寡婦,遭受了作為一箇中國婦女最大的不幸!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而這僅僅是厄運的開始。
23年的守寡期間,婆家和孃家接二連三地死去了七個親人:1904年三子胡洪死;1905年父馮金灶死;1909年妹馮玉英死,弟馮誠厚死;1915年長女胡大菊死,長子胡洪駿死;1917年長孫胡思明死。
如果說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後有一個默默支援的女人,那麼,胡適背後的女人,便是母親馮順弟。
23年的寡居生活,漫長而痛苦,她熬了過來:胡適這唯一的骨血是她的支撐。她含辛茹苦,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兒子渺茫不可知的未來。為了骨血的將來,她甘願忍受一切,掙紮著熬過了23年。
兒子的將來應該是怎樣的?她不知道。她隻是希望兒子學他的父親,走他父親的路,“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我一生隻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即出醜)。
她對丈夫近似虔誠的尊崇,逐漸在兒子的心裡樹立起了這尊偶像。
為了兒子的將來,她同時兼任了慈母與嚴父的角色。
她冇有讀過書,卻千方百計地送兒子讀書。
5歲時,胡適開始進入私塾。當時上莊一帶,私塾學金很低,每個學生每年一般隻送兩塊銀元。先生的教法也很簡單,就是讓學生死記硬背,背不好,就拿戒尺伺候。
如此一來,學生逃學便成了家常便飯。
馮順弟的過人之處,在於她給兒子定的目標是“好讀書而必求甚解”:每讀一個字,必要弄懂那個字的意思;每讀一句話,必要理解那句話的意思。
在家境窘迫之下,她依然捨得拿出學金。據胡適回憶:
“我一個人不屬於這‘兩元’的階級,我母親渴望我讀書,故學金特彆優厚,第一年就送了6塊錢,以後每年增加,最後一年加到12元。這樣的學金,在家鄉要算‘打破紀錄’的了。”
如此一來,先生便對胡適格外優待,認真地為他講書,把一字一句的意思都講得清清楚楚。後來胡適常說,他“一生最得力的是講書”。
13歲時,馮順弟毅然將胡適送往上海求學。徽州人雖然有“十三四歲,往外一丟”的說法,但胡適畢竟是馮順弟朝夕相處唯一的精神慰藉。
馮順弟在送兒子上路時冇有在兒子和眾人麵前掉一滴淚。
後來在胡適留學美國的那幾年,家中經濟異常困窘,坐吃山空,隻能靠著變賣首飾過日子。馮順弟與兒子之間,隻能通過代筆書信往來,這期間,馮順弟病重,卻不讓人告知胡適,怕他中斷學業。
而在這個時候,族中另一大家胡守煥因家業敗落,願意將《圖書整合》減價到80元出售——這是胡適一直想得到的一部大書。知兒莫若母,馮順弟毫不猶豫地借錢替兒子買了下來。
“吾母遭此窘狀,猶處處為兒子設想如此。”
馮順弟是如此開明而注重兒子的智力投資。與此同時,她又是時刻不敢放鬆兒子的品行培養。胡適回憶:
“她從來不在彆人麵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事,她隻對我望一眼,我看見了她嚴厲目光,就嚇住。犯的事小,她等第二天早晨我睡醒時才教訓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房門,先責備我然後行罰。”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胡適吃了晚飯,在門口玩,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背心。這時候玉英妹怕他著涼,拿了件小衫出來讓他穿上。胡適不肯穿,隨口道:“娘(涼)什麼,老子都不老子呀。”(這話可能來源於胡適的兩個嫂子在打兒子時說給馮順弟聽的風涼話:她們指著自家的孩子,罵胡適母子冇有了老子。)
胡適剛丟出這句話,一抬頭,看見母親正從家裡走出來,就趕緊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話了。
晚上人靜後,馮順弟罰胡適跪下,重重地責罰:“你冇了老子,是多麼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得發抖,不許胡適上床去睡。
胡適跪著哭,用手擦眼淚,不知擦進了什麼細菌,後來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醫來醫去,總不見好。
母親又悔又急,聽說眼翳可以用舌頭舔去,有一夜她把胡適叫醒,真用舌頭舔他的眼翳。
馮順弟的至誠,始終混雜著迷信和愚昧的成分,卻因這種成分,更顯其愛的至誠。
家人教育孩子,言傳是教育,身教更是教育。學習,首先從模仿開始。對於懵懂的孩子來說,一個不經意間的舉止更容易引起孩子模仿的興趣。
馮順弟在家裡處處忍讓,從不輕易說出一句傷害感情的話。但如果事情觸碰了底線,那她絕不會逆來順受。
胡適的五叔是個遊手好閒之徒,一天在煙館裡發牢騷,說馮順弟家裡有事總會請某人幫忙,肯定給了不少好處。後來這話傳到了馮順弟耳中,她氣得大哭,請來幾位本家,把五叔喊來,當麵質問,她給某人什麼好處了。直到五叔當眾認錯賠罪,她才罷休。
母親的這一切行為小胡適都看在眼裡,後來他坦承,日後好脾氣的養成,跟這段日子的冷眼旁觀很有關係。胡適的身上深刻地留下了母親品格的烙印:脾氣良好、正經做人、愛惜名譽,這成就了他強大的包容性。
有一次,胡適的忘年之交、幫助整理《口述自傳》並譯為中文的唐德剛向李宗仁問到對胡適的看法,李宗仁說:“適之先生,愛惜羽毛。”如果不以人廢言的話,那這個詞確是對胡適的恰當評語。
胡適在盛名之下是十分“愛惜羽毛”的,愛惜羽毛就難免畏首畏尾。畏首畏尾的白麪書生,生不夠格享五鼎食,死也不至於遭五鼎烹。
而這種品性的形成,正是來源於他的母親。
馮順弟以一種母親的溫柔和一種父親的嚴厲,開明地引導著兒子的成長,頗有一種新時代女性的光芒。但從“割股療病”和“舐舔眼翳”兩件事情中,可以看出她還逃不出封建思想的束縛,這也就無怪於她會給兒子包辦婚姻了。
她早早地為兒子包辦訂下了終身大事,也可能是急切地盼望著抱孫子。
1918年11月,她的兒子已經學成歸國,做了北大的教授,成了倡導文學革命的知名人物。46歲的她,在人生的最後階段,心裡應該感到寬慰和滿足的。但是,遺憾的是,她終究冇有來得及抱到孫子。
悲痛欲絕的胡適攜帶完婚不到一年的妻子江冬秀回家奔喪,寫道:
“生未能養、病未能侍,畢世勤勞未能絲毫分任、生死永訣乃亦未能一麵。平生慘痛,何以如此!”
雖然江冬秀下裡巴人的曲調始終和不上胡適陽春白雪的弦,但他們兩人終究冇有勞燕分飛。其中有很多的原因,很重要的一點便是胡適對母親說一不二的孝順。
許多人感歎這“民國史上的七大奇事之一”,一個無所不知的大博士新人物娶了一個一無所知的小腳太太村媳婦,一個倡導自由的新青年竟連自己的婚姻都被束縛著。他們隻顧著看熱鬨,隻顧著好奇,隻顧著為我所用地讚揚,卻不知道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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