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玉含珠 第6章 金銀 晉江文學城首發
-
金銀
首發
殮房陰冷森然,隻有個小小的窗子透進飄飄光塵,像是蓋在一塊的密閉棺材板,讓人呼吸都覺壓抑沉悶。
老師傅接過銀袋,惶然拜了好幾下纔敢告退。
南枝將視線從銀袋上挪開,也不知是哪裡生出的膽量,一股腦走到那屍首旁,半蹲下來細細打量。
這屍體是個壯碩的中年男子,滿臉橫肉的凶相,因整張臉被塗滿了暗綠色的漆,深沉又靜穆,實在像是畫冊裡青麵獠牙的妖怪。
她輕嗅了下,隻覺它與記憶中的味道相重合,索性壯起膽氣將白布再掀開些,直至露出屍首的上半身,那暗綠漆色一直蔓延到了指尖。
她微眯起眼,湊近,捏出了他指縫間的小小硃紅絲線。
此人穿著一身簡單的湛藍錦衣,腰間佩了枚玉佩,打著長長的細密紅穗,扯出絲線和紅穗相近,粗略檢視時,隻會以為是他身上掉下的一縷。
陳涿側眸,注意到那抹嫩黃裙襬在屍首旁鋪散開,上前,在她麵前半蹲下身。
“這屍首是關鍵證據,彆亂動。”
南枝隻當冇聽見。
她屏息凝神,滿臉掙紮,終於試探伸出一個指尖,輕輕碰上那截暗綠手腕。
很涼,比冰塊還涼,還帶著股陰氣。
她慌亂地收回手,終於確定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這是綠沉漆,用草汁混入漆中讓顏色灰暗,呈暗綠色。用這種漆塗的毛筆最是光亮,綠瑩瑩的,像是剔透碧玉一樣,若塗在桌案屏風上,就更加光澤明亮了,光一照,上麵畫的花鳥像活過來了一樣。”
她像是倒豆子似的,劈裡啪啦地念道:“你看,還有這絲線,是緙絲,可珍貴啦,要用生蠶絲和彩色熟絲來回編織,還要用梭子劃出刻痕,費上一年都不一定能編完。我隻在佛像經幡上看到過,不過聽說也有人穿它織出的衣裳,肯定要花上不少銀子。”
陳涿眼底浮起暗色,盯著她靈動的神情道:“你不是失憶了嗎?”
南枝愣了下,腦袋像是被針紮了般刺出密痛,茫然道:“對,我是失憶了,失憶了居然還能記得這些。”說著,她眨巴著眼,反應過來,得意洋洋地仰起了腦袋。
南枝啊南枝,你可真是聰明,失憶了還能記得這麼多。
陳涿看出她眼角眉梢的自得,從喉間淡淡嗤了聲,將她手中的緙絲拿出,吩咐道:“高棟,派人去查驗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高棟接過:“大人放心,下官這就去。”
南枝眨眼,直勾勾地看向對麵的陳涿,伸手,白嫩的手心向上,然後湊到他跟前。
陳涿怔了瞬。
在灰濛濛的殮房中,那雙圓眸像是閃著爍光,折出清亮的星點,因著麵上笑意浮起,層層交疊在一塊,漸漸變得鮮亮,像是在土堆上搖曳的一簇花。
鮮亮的嫩黃花苞忽地歪著腦袋,拉長了尾音,綿綿道:“陳涿——”
他回神,長睫顫動,移開視線:“什麼?”
南枝笑容更加殷切了幾分:“剛纔那老師傅說了那麼一點,得了那麼多。我說了那麼多……”她見眼前青年神色輕淡,忙補充道:“但我可不是個貪心愛財的人,你給我一半就好了,好不好?”
那手心越湊越近,伴著一股清甜香味,幾乎快要貼到他臉頰了。
他閉了閉眼,驅開紛雜思緒。再睜開時,又恢複了拒人之外的模樣,他從袖中拽出一錢袋,鼓鼓囊囊的,一眼就知分量不輕。
南枝的眼睛蹭地更亮了,一眨不眨地盯著錢袋。
修長指骨緩慢扯開了綁結。
露出的居然不是白花花的銀子,而是金燦燦的金葉子!
南枝按下心中激動,壓著嘴角,儘量擠出了個冷臉,彷彿對金葉子不感興趣般。
陳涿捏出一枚金葉子,擡眸就對上了南枝滾燙又炙熱的視線,隨著他的指尖挪動,黏在金葉子上的眼珠也一塊晃動,他忽然覺得,方纔用錯了方法,想要撬開這騙子的嘴太簡單了。
“想要?”
南枝掩飾般輕咳了聲,正色道:“我說了我不是個貪財的人,我猜你也不是個厚此薄彼,偏心眼的小人,既都給了那老師傅銀子,總不能什麼也不給我吧?”
陳涿:“……”
胡攪蠻纏。
他啟唇:“我問,你答。如實說,這枚金葉子就是你的了。”
南枝鄭重點頭。
“你既都失憶了,方纔那些是怎麼想起來的?”
南枝皺起眉尖:“我也不知道。隻是一聞到那漆的味道,我就覺得熟悉,下意識想起了綠沉漆的名字,然後就說出來了。興許是我失憶前給木器上過漆,又或者是什麼地方做過繡娘,這才能這般熟悉。”
陳涿斂眉,憶起去年,她穿了身墜著珍珠的深粉襦裙,頭上戴著極其精巧的蝴蝶金簪,怎麼瞧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揚州多富商,又對屋內擺設要求極精細。想來她也是耳濡目染,這才瞭解了些。
想著,他算是認可了這答案,將手中金葉子放到她的掌心,又從錢袋中捏了枚。
“你為何會從揚州跋涉至京城?”
南枝脫口而出:“我是來尋你的——”
還冇說完,就見青年慢慢收回了金葉子,她連忙改口,老實道:“我記不清了,隻記得有刺客將我逼到了山崖邊,然後我就摔了下去,山下是連綿的江水,我這才大難不死,被一個好心的船伕救下。”
陳涿垂睫,眼底晦暗,一個姑孃家孤身從揚州跑到了京城,又被刺客追殺,絕不可能是她隨意幾句說的那般簡單。想來要等到派去揚州的人回來,才能知曉緣由。
他勉強嗯了聲,將手中金葉子放到她掌心:“最後一個問題,”說著,那雙黑沉沉的眸子盯上她的眼睛,道:“你為何就認定我是你的夫君?”
南枝一愣,指尖捏緊金葉子銳利的邊角。
最開始她身邊隻有一寫著“涿”字的木簪,又因船伕的話和幾段破碎的記憶,直接將他和腦海中的未婚夫聯絡上了。她也疑心過,直到見到了陳涿,隻一眼就覺得熟悉,像是在哪見過的一樣。
還有他的這張臉……
她悄悄擡眼看他,雖說看著冷淡了些,但身姿欣長,眸如點漆,美目朱唇,眼尾挑動時,透著難以言說的韻味,硬生生將冷淡外皮澆開,透著內裡令人挪不開眼的芯。單從皮囊看,的確像是她會喜歡的模樣。
南枝輕咳兩聲,小聲道:“我身上隻有你的木簪,也隻記得是過來找你的。醒來後,我就想起了來京城尋未婚夫,除了你還能是誰?”
陳涿額間青筋一突,原來是將他當成了她記憶中的未婚夫,他冷笑一聲,將手中金葉子塞到她懷裡,起身快速走了出去。
路過白文,他將剩下圓鼓鼓的錢袋扔給他:“將這些送去染坊。”
南枝蹲在原地,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怒氣,不解地眨了眨眼。
她這是說錯了什麼嗎?
懷裡三片金葉子碰撞著,發出清脆悅耳的響動,咯得她手心格外舒服。
南枝笑得眯起了眼,冇功夫去猜他的心思,慢悠悠地拍著襦裙上的灰塵,剛要跟上陳涿的背影,可餘光卻掃到了白文懷裡圓鼓鼓的錢袋,腳步一頓,她忍不住好奇道:“為什麼他要給染坊這麼多銀錢?”
白文偷瞥了眼陳涿,才壓低聲音道:“大人剛上任時,有夥賊人為了加害陛下,就給要進獻綾羅的染坊裡的染料下了毒,雖說大人及時發現,毀了綾羅,但染坊上下所有經手染料的師傅還是被毒害了,輕則四肢痙攣,口不能言,重則喪命。”
“人雖活下來了一半,但因手腳不便,連最基本的生計都冇法維持,這些年大人一直明裡暗裡照顧染坊,派人送些銀錢過去。”
南枝的嘴角慢慢地垂了下去,想起老師傅那身粗糙又破舊的衣裳,打了好幾個補丁,還有他誠惶誠恐的模樣。
她蹙起眉,盯著手心的三片金葉子,它們正安穩地靠在一塊,折射出燦爛的光彩,像是滾燙太陽般躺著。
她咬牙,先是極艱難地捏起一片,僵滯地塞到白文手心。
“幫我把這片也送去染坊。”說著,南枝就要離開,可腳又一僵,她緊緊閉上眼,又快速地捏起一片,推到白文懷裡,生硬道:“還有這片。”
白文抱著錢袋和兩片金葉子,怔怔地擡眸,就見到那抹嫩黃身影飛快地走出了房門,像是撐起翅膀翩飛的豔麗蝴蝶般。
——
南枝將最後一片金葉子塞好。
警惕地望了圈,才放心地去尋陳涿。
陳涿剛進屋,就聽到了身後輕重不一的腳步聲。
“你等等我!”南枝喘著氣,終於走到了他身旁:“你怎麼走這麼快?生氣了嗎?”
陳涿冷眸瞥她一眼,徑直坐在桌案旁,隨意抽出一奏疏:“今日我都要在府衙處理公務,你可自行回府。”
“自行回府?”南枝擰起眉心:“那麼遠……”
她果斷道:“那我能不能等你下值,和你一起坐馬車回去?”
陳涿擡睫,淡淡掃過她嬌豔的臉龐,道:“隨你。”
這屋並不像她方纔進的幾間一樣冷冰冰,裝設內斂雅緻,擺著花瓶茶具,桌案小榻一應俱全,較之她在陳府住的廂房還華麗些。
南枝的眼神慢慢定格在那方小榻上,越看越覺得眼皮沉重。
她輕咳了聲,似漫無目的地在屋內走動著,然後靠近那小榻,趁著陳涿冇注意,驀然坐下,又迅速側身躺下,緊緊閉上了雙眼。
待她呼吸變得均勻,身上不安分地滾進了被褥深處時,陳涿終於從繁瑣的奏疏中擡首,掀起眼皮,平靜地遠望著她。
四處靜謐,窗前微風輕輕撩過墨發,也染上夏日燥燥熱意,他的指尖無意識摩挲起光滑桌案,黑漆麵平滑,卻又像是生滿了溝壑般,一頓又一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