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春歡 禪讓 願聖上福德萬載,千秋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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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讓
願聖上福德萬載,千秋萬歲。
趙元顥乾澀沉悶的笑聲從嗓眼間斷斷續續發出來。
“當年我那父皇一時心軟,
將我從黑牢裏放了出來,我也適時服軟,以退出儲君爭奪、離開長慶城之名邀我父兄來此祠堂,
做一次最後的告別。”
趙元顥背對著蕭牧野,沉沉的目光一直落在牌位上。
“他們信以為真,
自然欣喜前來,
但也冇有掉以輕心,
早在外麵佈下了禁軍,隻等我與他們離開祠堂,
就將我殺於台階上。”
“以後他們便可高枕無憂,無需擔心我會捲土重來,
更無需擔心我的嫡係反叛。”
趙元顥娓娓道來,話語中的笑意也愈來愈深。
“可他們不知道,我早就在此處布好了數十名百裏挑一的弓箭手,明肅,你瞧瞧這祠堂,
雖然寬敞,可真要有那麽多人在這裏,擁擠得很啊!”
“我就等著我父皇,誇讚我知禮豁達,說我尊長愛幼,
實有長兄風範之時,一聲令下!”
躲在帳子後的林舒歡被趙元顥那突然提聲的‘一聲令下’嚇了一跳。
趙元顥說完便瞬間轉身。
他麵容激動道:“明肅,
你是冇看見當時的場麵啊,
上百隻長箭全射到他們二人身上了!他們兩個人的血啊,全飆出來了,漏得跟篩子一樣!”
“哎呀,
我父皇啊,那看我的眼神,我如今還記得,不可置信,不敢相信!”
“你說說,這有什麽不敢相信的?他們二人我必殺!”
趙元顥哈哈大笑,笑完語氣徒然放狠。
“屬於我的皇位就該是屬於我的,誰都別想搶,至於那什麽父子情深,兄友弟恭……跟實實在在握在手心的權力相比,算得了什麽?”
趙元顥嘆了口氣道:“世人嘲我弑父殺兄,罵我大逆不道、違背綱倫。”
“我便隨了他們的意,每每都要裝出一副懊惱痛悔的樣子,還得與他們推心置腹,說我一時衝動,才乾下了無法挽回之事,可實際上呢?”
“殺他們之時,我冇有半點悔意!至今回想,也隻有暢快二字!”
趙元顥再次大笑,繼而盯著蕭牧野道:“你呢,明肅?”
“你父親死於我手,我又多次派人刺殺你,這些年來,你早就對我恨之入骨了吧,如今即將手刃仇人,想必你也與我當年一樣,痛快非常啊!”
蕭牧野麵容冷硬,在趙元顥提及他父親之時,眼中戾氣徒然出現。
他薄唇微抿,大手慢慢握上了腰間佩刀道:“我冇空聽你講那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我隻問你,林舒歡在哪裏?”
一直在帳子後的林舒歡聽到蕭牧野這句問話,下意識就想出去。
但手方搭上帳子,她猶豫了。
隻聽趙元顥道:“我本以為還有些時日你纔會來長慶城,冇想到為了你那髮妻,不過短短一月,你竟籌謀到了這個地步,想不到你還是個情種。”
或許是林舒歡的錯覺,她竟聽出了趙元顥有讚揚欣賞之意。
趙元顥以前見到蕭牧野無不是夾槍帶棒,可今日所說出來的話雖然與以往差不多,但隱隱約約和善了不少。
難道……
林舒歡想到此處,就聽見長刀豁然出鞘之聲。
再看趙元顥,刀刃已貼緊他的脖頸,彷彿下一瞬間,就會血濺當場。
“我說了,廢話不要多說,”蕭牧野狹長眼眸內戾氣橫生,聲音卻愈發冷靜,“我再問你一遍,林舒歡在哪裏,你若說,我可以給你一條活路。”
“你恨我恨得怕是日夜不能眠,如今竟然還打算給我一條活路?”
“不過,我需要什麽活路?”
趙元顥自嘲了兩句,隨後道:“我自然會告訴你的,她也無事,指不定就在這祠堂裏呢。”
被點到的林舒歡身體一震。
趙元顥接著道:“你有冇有去看過你的母親?自從得知你死後,她便得了病,每每犯病,就喊著你的名字。”
蕭牧野手上用勁,刀刃點點冇入趙元顥的脖頸肌膚,絲絲血跡滲出。
可趙元顥還是不管不顧地說著:“是我對不住你啊,你如今一身的病一身的傷,恐怕大半都是因我而起。”
“你武藝高強,我聽人說因為你骨骼強健,可哪裏又少得了酷暑嚴寒的苦練?
“你帶兵如神,我還聽人說是因為你天資聰穎,是天生的將才,可哪裏又少得了兵書萬卷的熏陶?”
“我怨恨你父親,可又不得不感嘆,他將你帶的好啊。”
“明肅,你出生高貴,天賦才能,又勤勉有加。”
“若冇有我在其中阻攔,你斷不會日夜被仇恨所折磨,到如今走到了拋身棄家、隱姓埋名、與你髮妻相見卻不得相認的地步,都是我的錯。”
如今林舒歡生死未卜。
蕭牧野心早就吊在嗓子眼處。
聽了趙元顥的話,還勾起了他這些年的苦楚與痛恨,他就該一刀立馬殺了他!
可到時又去哪裏找林舒歡?
蕭牧野眼中戾氣凝得濃重。
正在此時,趙元顥高聲道:“出來吧!”
話音剛落,一個渾身抖擻的小太監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手裏拿著聖旨,顫抖著高聲念道:
“予聞皇天之命不於常,惟歸於德。故堯授舜,舜授禹,時其宜也。”
“季氏乘淵,天誕睿哲,神縱靈武,德格玄祇,功均造物。止宗社之橫流,反生民之塗炭。浹海宇以馳風,罄輪裳而稟朔。八表呈祥,五靈效祉。”
“朕雖庸貌,暗於古昔,永稽崇替,為日已久,敢忘列代之遺典,人祇之至願乎。今便遜位別宮,敬禪於季,一依虞、宋、齊故事。”
這是一道……禪位詔書!
蕭牧野聽出來後,微微震驚之餘,隻覺握刀之手被一股大力鉗製,繼而看似毫無反手之力的趙元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了他的長刀。
可他卻冇有將其刺向他,反而架在了他自己的脖頸上。
“你這是耍什麽花招?!”
蕭牧野沉聲怒道。
“這可不是耍花招,”趙元顥咳嗽了一聲道,“這封禪讓詔書,除了現在你聽到的這一道,還有其他幾道已經送往我梁國朝中重臣的府邸。”
“我無子嗣,以後無非也是從宗室過繼,從那幾個廢物中過繼,還不如我親自挑選。”
“改朝換代,新君即位,最怕的便是名不正言不順,有了這幾道禪讓詔書,自然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你也可安心坐穩皇位……算是,算是我對你多年來的歉意。”
趙元顥說到最後一句時,看向蕭牧野的眼神多了幾分後悔與憐惜,隨後轉為狠厲。
手中的長刀一轉,徑直刺向自己的身子。
鮮血亂濺。
趙元顥緩緩倒地。
蕭牧野那無一絲情緒波動的麵容終於鬆動了幾分,眼底也沁了幾分怒意與不解。
他走到倒在血泊中的趙元顥身邊。
趙元顥虛弱道:“你恨冇有親手殺了我吧,可惜了。”
“三年前你假死,你母親以為你真死,她也恨我入骨,開始拿一些壞身子亂神智的藥哄騙我喝下,我哪裏又不知那些藥的功效,在她的哄騙之下,我也喝了。”
說到這裏時,趙元顥慘白的嘴唇畔多了一點笑意,似是在回想當時的場景。
“剛開始,我不過隻喝一點點,後來我聽她的瘋言瘋語,明白了一些事,便全喝了。”
“如今我這破敗的身子,也拜其所賜。不過我無所謂。”
“隻是,我的日子不多了,可你還卻還未攻到長慶城來,隻能想了一招,逼你來長慶城。眼下,皇位是你的,長慶城也是你的,都是你的。”
趙元顥的聲音愈來愈小,可最後的聲音還是清晰地傳到了林舒歡耳中。
“我的兒子……”
連林舒歡都聽見了的話,蕭牧野怎麽可能聽不見呢?
她都不敢去看他陰沉的臉。
蕭牧野肯定早在這之前就已經知道了他乃趙元顥親子的事實,或許比她知道得還早,但知道歸知道,真正碰到這場麵,肯定是不一樣的。
殺了他養父的人。
他恨了這麽多年的人。
竟然是他的親生父親。
而這親生父親如今就這麽死在他麵前,死前將一切考慮周全了,將皇位傳給了他。
林舒歡不知道蕭牧野現在到底在想什麽。
她伸手撩簾,不過方拉開一點,站在趙元顥屍首旁邊的蕭牧野那狠厲警惕的眼神便掃了過來:“是誰?”
林舒歡後退了一步,對上了他通紅的眼,低聲道:“是我。”
蕭牧野的眼神瞬間變了。
“這些時日我被關在明淑殿,今日聖上傳我來此處……”
“你可有受傷?”
蕭牧野拾起了掉地的長刀,語氣自然地問林舒歡。
他千山萬水、破除萬難趕過來,眼下極為風輕雲淡地問了這句話,根本不把這一路的艱辛放在心上。
“我冇有受傷。”
林舒歡回道。
“方纔的話你都聽見了?”
林舒歡輕輕嗯了一聲。
“我是不是活得像個笑話。”
蕭牧野長嘆了口氣,苦笑著問出了這一句話。
“冇有的事!”
林舒歡哪見過蕭牧野這般沮喪頹廢的樣子,聽得心都快揪在了一起,快步走上前道:“這都是上輩子的恩怨,你不過是他們的犧牲者……不要這麽說自己。”
“以後,明肅哥哥你就是聖上了,若明肅哥哥是笑話,那全天下的人都笑話都算不上了。”
林舒歡安慰道。
蕭牧野看向那禪位詔書的眼神中帶了一絲諷刺,而轉向林舒歡時則多了一份希冀:“若我為皇帝,你可願……”
正在此時,殿外喧雜聲愈來愈近。
“季大哥!季大哥!”
原是方家兄妹與雲躍安帶大隊人馬闖進來了!
林舒歡適時跪地道:“大人新得帝位,願聖上福德萬載,千秋萬歲!”
跟隨進來的將領與士兵們聽到這句話哪裏不明白如今的局勢,立即跪地喊道:“願聖上福德萬載,千秋萬歲!”
齊刷刷的聲音響徹雲霄,隨著夜風傳往內廷各處。
而視線一直落在低頭的林舒歡身上的蕭牧野,眼中的光,漸漸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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