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夏餘燼 冰麵下的呼吸
冰麵下的呼吸
立春的風帶著料峭的寒,卷著細雨敲在病房的玻璃窗上,像誰在低聲啜泣。鹿槿灼躺在床上,看著監護儀上忽高忽低的曲線,指尖冰涼——從昨天下午開始,她的體溫就斷斷續續地升,退燒藥換了三種,卻像投入湖麵的石子,隻泛起一點漣漪就沉了下去。
季槐坐在床邊,掌心覆在她的額頭上,溫度燙得他心頭發緊。他剛從醫生辦公室回來,老主任的話還在耳邊回響:“是腦乾挫傷引發的中樞性高熱,加上長期臥床導致的肺部感染,情況不太樂觀,你們……做好最壞的打算。”
“最壞的打算”五個字像淬了冰的針,狠狠紮進他的心臟。他看著鹿槿灼燒得通紅的臉頰,嘴唇乾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像風中的燭火,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崩塌。
“小灼,醒醒。”他的聲音發顫,用棉簽蘸了點溫水,輕輕擦拭她的嘴唇,“喝點水好不好?喝了水就不燒了。”
她的睫毛顫了顫,卻沒能睜開眼,隻是喉嚨裡發出點微弱的氣音,像小貓在哼唧。季槐的心揪得更緊了——這是她醒過來後第一次發這麼高的燒,連醫生都皺著眉說“棘手”。
護士推著治療車進來時,雨下得更大了。輸液管裡的抗生素滴得很慢,透明的液體順著軟管流進她的血管,卻沒能壓下那股頑固的熱。
“季醫生,量個體溫。”護士遞過體溫計,語氣裡帶著同情,“剛測的血壓有點低,心率也快,得密切觀察。”
季槐接過體溫計,夾在她的腋下,手指忍不住發抖。這半個月來,她明明在慢慢好轉,能勉強擡手,能認出人,甚至昨天還笑著說想吃周奶奶做的桂花糕,怎麼突然就變成了這樣?
他想起車禍那天的紅色轎車,想起雪地裡蔓延的血跡,想起icu裡那些冰冷的管子——原來死神從未走遠,它隻是躲在暗處,等一個機會就再次撲上來。
“季槐。”林薇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她手裡提著保溫桶,臉色蒼白得像紙,“周奶奶聽說小灼發燒,熬了綠豆湯,說是能降溫……”
話沒說完,就被監護儀突然響起的尖銳警報聲打斷。螢幕上的心率曲線驟然下滑,血氧飽和度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路跌至危險值。
“不好!”季槐猛地站起來,按下呼叫鈴的手在發抖,“快叫醫生!”
護士也慌了,趕緊解開鹿槿灼的病號服,準備做胸外按壓。病房裡瞬間亂成一團,器械碰撞的聲音、警報聲、醫生的指令聲混在一起,像場混亂的噩夢。
季槐被攔在外麵,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圍著病床忙碌,看著鹿槿灼的胸膛在按壓下起伏,看著她的臉一點點失去血色。他的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幾乎要窒息,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搶救持續了整整兩個小時。當老主任摘下口罩,疲憊地說“暫時穩住了”時,季槐的腿一軟,差點癱坐在地上。
鹿槿灼的胸口起伏微弱,脖子上多了條氣管切開的管子,連線著呼吸機,每一次機械的“呼哧”聲,都像在他心上割一刀。監護儀上的曲線雖然平穩了些,卻依舊在危險邊緣徘徊,像走在薄冰上的人,隨時可能墜入深淵。
“感染已經擴散了,”老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沉重得像灌了鉛,“我們用了最強效的抗生素,但她的身體太虛弱,免疫力幾乎為零……隻能看她自己的意誌了。”
季槐沒說話,隻是走到床邊,握住她沒插針的手。那隻手冰涼得像塊冰,指甲蓋泛著青紫色,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溫度。
“小灼,”他俯在她耳邊,聲音輕得像夢囈,“彆睡,再撐撐。你不是說要拍婚紗照嗎?旗袍我已經找出來了,林薇的紅毛衣也改好了,就等你好了……”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從他們小時候的趣事,說到老院的木槿樹,說到那頂沒繡完的絨帽,說到埋在樹下的時光膠囊。他不知道她聽不聽得見,隻是固執地說著,像在跟死神拔河,想用這些瑣碎的溫暖,把她從冰冷的邊緣拉回來。
周奶奶是拄著柺杖來的,老人家一進門就紅了眼眶,看著病床上插滿管子的鹿槿灼,眼淚掉得像斷了線的珠子:“造孽啊……這孩子怎麼就不能順順當當的……”
她從布包裡掏出個小小的布偶,是用鹿槿灼小時候穿舊的衣服做的,上麵繡著個歪歪扭扭的“灼”字:“這是她三歲時我給她做的,說是能辟邪,我一直收著,現在給她帶上。”
布偶被輕輕放在鹿槿灼的枕邊,舊布料帶著點淡淡的皂角香,像她小時候睡過的繈褓。周奶奶拉著季槐的手,掌心的溫度帶著歲月的粗糙:“孩子,彆太熬著,你要是垮了,誰陪小灼撐下去?”
季槐點點頭,眼眶卻更紅了。他怎麼能不熬?他怕自己一閉眼,再睜開時,就再也看不見她了。
接下來的幾天,鹿槿灼的情況時好時壞。高燒退了又升,血壓像坐過山車,醫生每天都來查房,眉頭皺得越來越緊,說的話也越來越謹慎。
林薇請了長假,每天守在病房裡,給鹿槿灼擦身、按摩,讀她寫的序,讀父親的手術筆記。她說“小灼喜歡聽這些,說不定聽著聽著就醒了”。
季槐則像個上了發條的鐘,白天守在病床邊,晚上就在走廊的長椅上蜷一夜。他學會了看監護儀的曲線,學會了分辨呼吸機的聲音,學會了在護士來之前就準備好需要的東西。
他的世界變得很小,小到隻剩下這一間病房,一個人,和那些冰冷的儀器。
第五天夜裡,鹿槿灼的體溫突然降到了35度以下,手腳冰涼得像塊冰。護士趕緊用升溫毯裹住她,季槐卻覺得那點暖意根本不夠,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蓋在她身上,又用手心捂住她的腳,試圖用自己的體溫焐熱她。
“小灼,冷是不是?”他的聲音發顫,眼淚滴在她的手背上,“我給你暖暖,很快就不冷了。你以前總說我手熱,像個暖爐,你看,現在還是熱的……”
她的腳趾動了動,極其微弱,卻被季槐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猛地擡頭,看見她的睫毛在顫抖,像有什麼東西要從裡麵鑽出來。
“小灼?你聽見了是不是?”他又驚又喜,聲音都變了調,“再動一下,讓我看看,求你了……”
可那顫抖隻持續了一瞬,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她的眼睛依舊緊閉著,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季槐的心沉了下去,像被投入冰湖的石頭,瞬間冷到了底。
淩晨時分,監護儀再次發出尖銳的警報。這次的情況比上次更糟,心率幾乎成了一條直線,血氧飽和度跌破了危險值。
老主任帶著團隊衝進來時,季槐下意識地擋在病床前,像隻護崽的野獸:“彆放棄她!求求你們,彆放棄她!”
“我們儘力。”老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裡帶著無奈。
季槐被林薇拉到外麵,隔著玻璃窗看著裡麵忙碌的身影。他看見醫生用電擊板貼在她的胸口,看見她的身體猛地彈起又落下,看見護士不斷地推注藥物……可監護儀上的曲線,依舊頑固地向下滑。
他忽然覺得很累,累得想跪下來。原來有些力量,真的對抗不過命運;原來有些告彆,真的來得猝不及防。
天快亮時,搶救終於結束了。老主任走出來,摘下口罩,疲憊地搖了搖頭:“對不起,我們儘力了。”
這句話像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季槐。他靠著牆壁滑坐在地上,眼淚洶湧而出,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隻有肩膀在劇烈地顫抖。
林薇蹲下來抱住他,自己也哭得泣不成聲:“季槐,彆這樣……小灼她……她不想看見你這樣……”
周奶奶拄著柺杖,站在病房門口,看著裡麵被白布蓋住的病床,老淚縱橫:“明遠啊……我沒看好你閨女……”
病房裡靜得可怕,隻有呼吸機被關掉時發出的最後一聲長鳴,像在為這場漫長的掙紮畫上句號。
季槐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第一縷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落在他布滿淚痕的臉上。他慢慢站起來,推開病房的門,走到病床邊,輕輕掀開白布的一角。
鹿槿灼的臉很平靜,像睡著了一樣,嘴角甚至還帶著點淺淺的笑意,彷彿隻是做了個甜甜的夢。枕邊的布偶被她的手輕輕攥著,歪歪扭扭的“灼”字在晨光裡格外清晰。
季槐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她的臉頰,冰涼的,卻帶著種奇異的安寧。他想起她醒來說的第一句話是“橘子糖呢”,想起她笑著說要繡兩朵花,想起她靠在他懷裡說“等我好了”……
那些未完的約定,那些未說出口的話,像散落的珠子,滾落在時光的縫隙裡。
他俯下身,在她額頭輕輕印下一個吻,像落下一片柔軟的雪花:“小灼,彆怕。我知道你累了,想睡了。等我把老院的木槿樹種滿蒲公英,等春天來了,我就去找你,好不好?”
窗外的雨停了,陽光穿透雲層,在地上投下亮斑。病房裡的儀器都安靜了下來,隻有那隻攥著布偶的手,還保持著最後的溫度,像在訴說著一個未完的故事。
季槐知道,死神最終還是帶走了她,但他也知道,有些東西是帶不走的——老院的木槿樹會記得她的笑,時光膠囊會記得他們的約定,他的心裡會永遠留著一個位置,裝著那個愛吃橘子糖、愛繡花、說要和他永遠在一起的姑娘。
而他們的故事,或許會以另一種方式,在陽光穿透的地方,繼續續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