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夏餘燼 糖漬的時光
糖漬的時光
鹿槿灼把紅本本重新放進玻璃罐時,指腹蹭到了罐壁上的糖漬。那兩顆水果糖化得徹底,濃稠的糖漿把紅本本的邊角粘成了琥珀色,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糖漬上折射出細碎的光,像撒了把碎鑽。
“黏住了。”她笑著用指尖摳了摳,糖漿扯出細細的絲,纏在指腹上,甜得發膩,“早知道該聽你的,去年就該挖出來。”
季槐蹲在她身邊,幫著扶穩玻璃罐。晨光落在他手背上,把輸液留下的淺褐色針痕照得格外清晰——那是前陣子他陪她熬夜搶救時,自己低血糖暈倒被護士紮的。“這樣纔好。”他的指尖順著糖絲輕輕劃過,“糖把日子粘住了,就不會溜走了。”
鹿槿灼的指尖頓了頓,忽然想起失明那段日子,他總在她手心畫糖畫。用融化的紅糖在掌心勾勒出歪歪扭扭的木槿花,說“這樣你就能‘看見’花開了”。那時的糖也這樣黏,卻甜得讓人安心,像他掌心的溫度,總能把黑暗烘得暖烘烘的。
“周奶奶的槐花糕該蒸好了。”她把玻璃罐蓋好,泥土重新複上去時,特意留了道縫隙,“讓糖再發酵發酵,明年挖出來,說不定能釀成蜜。”
季槐笑著點頭,替她拍掉手上的土。她的指甲縫裡還嵌著點褐色的糖漬,像枚枚小巧的琥珀,藏著整個夏天的甜。
林薇帶著新醃的酸黃瓜來串門時,鹿槿灼正在院子裡曬藥草。紫蘇、薄荷、金銀花……攤在竹匾裡,在陽光下舒展著葉片,清苦的香氣混著木槿花的甜,在空氣裡釀成奇異的味道。
“季哥說你最近總失眠,嬸子讓我拿點酸黃瓜來,說酸的能提神。”林薇把玻璃罐放在石桌上,罐口的蠟封還冒著熱氣,“對了,我弟說他學會做糖畫了,非讓我問問你們要不要看。”
“讓他來。”鹿槿灼直起身,陽光晃得她眯了眯眼,“正好讓他給我們畫對喜鵲,沾沾喜氣。”
林曉來得比想象中快,背著個鐵皮糖鍋,裡麵的紅糖在火上咕嘟冒泡,甜香順著巷口飄進來,惹得隔壁的小孩扒著牆頭看。他把糖鍋架在院裡的石灶上,手裡的銅勺在糖汁裡攪了攪,得意地揚了揚下巴:“姐,哥,看好了!”
銅勺傾斜時,琥珀色的糖汁在青石板上流淌,很快勾勒出兩隻振翅的喜鵲。林曉的手法生澀,翅膀畫得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認真的憨勁。鹿槿灼看著糖汁在陽光下凝固,忽然想起季槐第一次給她畫糖畫的樣子——也是這樣笨手笨腳,畫的木槿花像朵歪脖子草,卻還是紅著臉說“再練練就好了”。
“比你季哥畫得強。”她笑著遞給林曉塊槐花糕,“就是這喜鵲的尾巴,怎麼看都像風箏線。”
林曉的臉騰地紅了,撓著頭往季槐身後躲:“季哥說這樣纔有動感!”
季槐正蹲在竹匾前翻曬藥草,聞言笑著擡頭:“彆賴我,是你自己把‘鵲尾’聽成‘
kite
tail
’了。”
三人的笑聲驚飛了枝頭的麻雀。陽光穿過木槿花的縫隙,在青石板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群躍動的金鱗。鹿槿灼看著季槐低頭翻藥草的側臉,他的睫毛上沾著點金銀花的白絮,像落了層細雪,忽然覺得,這樣的日子真好——有糖畫的甜,有藥草的苦,有彼此的笑聲,像杯精心調配的蜜茶,滋味豐富得讓人捨不得一口喝完。
傍晚的雨來得急,鹿槿灼把曬好的藥草收進儲藏室時,發現牆角堆著個舊木箱。箱子上了鎖,銅鎖的花紋被歲月磨得發亮,她摸著鎖孔的紋路,忽然想起這是父親留下的行醫箱。
“還能開啟嗎?”季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手裡拿著串鑰匙,是周奶奶昨天翻箱底找出來的,“周奶奶說,這裡麵有你小時候的東西。”
銅鎖“哢噠”一聲彈開時,一股混合著舊紙張和草藥的氣息湧了出來。箱子裡鋪著塊褪色的藍布,上麵放著本泛黃的病曆本,還有個鐵皮糖盒,裡麵的水果糖早就化了,隻剩下層深褐色的糖漬,像塊凝固的琥珀。
“這是……”鹿槿灼翻開病曆本,第一頁的字跡蒼勁有力,寫著“鹿知遙”——是父親的名字。後麵的紙頁上,除了密密麻麻的藥方,還夾著張褪色的照片:年輕的父親抱著紮羊角辮的她,手裡舉著支糖畫,畫的正是朵木槿花。
“原來我小時候也愛吃糖畫。”她的指尖撫過照片上的糖畫,忽然笑了,“還以為是隨你呢。”
季槐從糖盒裡撚殘留的糖漬,放在鼻尖聞了聞,甜香裡帶著點草藥的苦:“可能……是緣分吧。”
緣分像這化在時光裡的糖,看不見摸不著,卻總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露出點甜絲絲的痕跡。比如父親和他都愛用糖畫哄人,比如她和母親都偏愛木槿花,比如這跨越了歲月的鐵皮糖盒,裝著兩代人相似的甜。
雨停時,天邊掛起道彩虹。鹿槿灼把病曆本和糖盒放回木箱,鎖好時特意在鎖孔裡塞了顆新的水果糖:“讓糖把過去和現在粘在一起。”
季槐握住她的手,往老院走。青石板上的水窪映著兩人的影子,像幅被打濕的水墨畫。遠處的果園裡,那棵桃樹下的玻璃罐正安靜地躺著,罐裡的糖漬在雨水中慢慢滲透,把紅本本的溫度,把此刻的笑聲,都悄悄醃進了時光裡。
夜裡,鹿槿灼被糖香驚醒。不是夢裡的虛浮,是真切的甜,從廚房飄過來,混著淡淡的焦味。她披衣下床,看見季槐正蹲在灶前,手裡拿著根竹簽,在融化的紅糖裡攪著。
“做什麼呢?”她走過去,從背後輕輕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發頂,“半夜偷糖吃?”
季槐嚇了一跳,竹簽差點掉進糖鍋。他轉過身,鼻尖沾著點糖漬,像隻偷嘴的貓:“想給你畫朵糖花,放在床頭,這樣你做夢都是甜的。”
灶膛的火光映著他的側臉,把眼底的紅血絲照得柔和了些。鹿槿灼忽然想起白天在父親的病曆本裡看到的話:“醫者治身,糖者治心。再苦的日子,放點糖就熬過去了。”
她拿起竹簽,蘸了點滾燙的紅糖,在他手心裡畫了個小小的“槐”字。糖汁燙得他微微一顫,卻沒躲開,任由那字在掌心凝固成琥珀色的印記。
“這樣,你就不會忘了我了。”她的聲音輕得像耳語,混著糖香,在安靜的夜裡漫開來。
季槐握住她的手,把掌心貼在自己心口。那裡的心跳又快又急,撞著糖字的痕跡,像在和時光討價還價。“忘不掉。”他的聲音帶著點哽咽,“就算糖化了,刻在心裡的字,也磨不掉。”
窗外的月光爬進廚房,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糖鍋的甜香混著木槿花的氣息,像條溫柔的河,把所有的苦都醃成了甜。鹿槿灼靠在季槐懷裡,聽著他的心跳撞著掌心的糖字,忽然覺得,原來最好的時光,從來不是轟轟烈烈的瞬間,而是這樣被糖漬浸透的夜晚——有他掌心的溫度,有化不開的甜,有彼此眼裡藏不住的光。
灶膛的火漸漸小了,隻剩下餘燼在黑暗裡明明滅滅,像顆顆不會熄滅的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