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風水不養人 第4章 倒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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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龍抬頭。紫禁城卻意外來了場倒春寒。
昨夜還是月明星稀,第二日晨起推窗,卻見窗外海棠枝頭都落了層寒霜,星星點點地,閃著光。春鶯才服侍玉薇梳洗完,就聽見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這可怎麼好?”蕊心翻箱倒櫃找著鬥篷,“今日太後考較記語,偏遇上這天氣,小主又要遭罪了。”
玉薇卻望著院外出神,雨絲細細密密地斜織著,將院中海棠打得零落,花瓣粘在青石板上,像褪了色的胭脂,她忽然想起入宮那日作詩的場景,想起皇上眼中的倦色。
“就穿那件藕荷色緞麵鑲風毛的吧。”玉薇回神吩咐,“太後孃娘最重禮儀規矩,衣著萬不能失了禮儀。”
到鐘粹宮時,殿內已暖香撲鼻。太後、慧妃端坐上位,兩側分彆坐著記蒙妃嬪,個個錦衣華服。漢軍旗的仍跪在下方,玉薇的位置偏巧正對著窗子,冷風裹挾著雨絲往裡鑽。
“今日考較《內訓》記文。”慧妃慢條斯理翻著書頁,“就從蘭貴人開始吧。”
玉薇垂首起身,在一旁靜侯。慧妃卻不急著提問,先轉向太後道,“娘娘,蘭貴人最是用功,昨日還抄了五十遍《女誡》呢。”
太後頷首,“可是真的”
玉薇心下一緊,昨日慧妃分明讓她抄的是《女誡》,今日考的卻是《內訓》。她抬眼對上慧妃含笑的眸子,忽然明白了--這是個陷阱。
“回太後,”她穩住心神,“奴才愚鈍,昨日確是抄寫《女誡》來著。”
慧妃挑眉:“哦?那《內訓》可曾溫習?”
殿內靜得落針可聞。玉薇聽得見自已的心跳,也聽得見窗外雨打芭蕉的聲音。她深吸一口氣,輕聲道:“奴纔不敢懈怠,平日也常讀的。”
“既如此,”慧妃翻到某一頁,“就把‘貞靜幽閒’一節背來聽聽。”
玉薇閉目沉吟。這一段她確曾讀過,但記文艱澀,倉促間如何背得全?正躊躇間,忽聽殿外傳來腳步聲,太監唱道:“皇上駕到——”
眾人慌忙起身接駕。皇帝披著玄色氅衣進來,髮梢還沾著雨珠:“朕路過聽見裡頭熱鬨,可是在考較學問?”
慧妃笑著將事說了。皇帝看向玉薇:“朕記得你漢詩作得好,記文竟也通曉?”
玉薇跪稟:“奴才愚笨,正卡在‘貞靜幽閒’一節…”
皇帝忽然笑起來:“巧了,昨日朕剛批過禮部摺子,裡頭正好有這段。”說著竟隨口背了幾句,正是《內訓》中那段記文。
玉薇心下豁亮,接著皇帝的話背了下去。她聲音清越,記文發音竟比慧妃還標準幾分。背罷,皇帝撫掌:“果然進益了。”
太後麵色稍僵:“皇帝倒是會解圍。”
慧妃強笑:“皇上聖明。隻是…”她話鋒一轉,“蘭貴人既通記文,日後侍奉皇上更該儘心。聽聞昨日皇上宣召,竟未能成行?”
皇帝挑眉:“有這事?”
玉薇正要回話,忽聽窗外一陣喧嘩。個小太監渾身濕透跑進來:“稟皇上、太後,鹹福宮後院那棵老海棠讓風雨颳倒了,砸塌了半間配殿!”
眾人皆驚。玉薇想起那棵百年海棠,昨日還開得雲霞似的,心下悵然。
皇帝卻道:“可傷了人?”
“回皇上,幸而當時無人。”
“那就好。”皇帝轉向玉薇,“你既住鹹福宮,朕通你去看看。”
慧妃忙道:“皇上,雨大路滑…”
皇帝卻已起身:“無妨。慧妃繼續考較吧。”說罷竟親自扶起玉薇,“走,朕陪你看看去。”
雨仍淅瀝下著。皇帝與玉薇共撐一傘走在青石路上,太監宮女遠遠跟著。至鹹福宮,果然見那棵海棠連根拔起,枝乾斷裂處露出白生生的木芯。
玉薇蹲下身,拾起一朵完整的海棠花,花瓣已被雨水浸得透明。皇帝忽然道:“可是心疼?”
“草木有枯榮,原是常理。”玉薇輕聲道,“隻是開得那樣好,轉眼就零落了,難免…”
皇帝凝視她片刻,忽然解下氅衣披在她肩上:“倒春寒最是傷身,仔細凍著。”
龍涎香混著l溫襲來,玉薇一時怔住。抬頭正見皇帝眼底帶著憐惜:“朕知道你委屈。”聲音壓得極低,“慧妃她們…朕心裡有數。”
玉薇眼眶微熱,忙低下頭去。雨聲漸密,敲在傘麵上劈啪作響。皇帝忽然輕笑:“你那日詩裡說‘猶恐明朝雨又風’,可不就應了今日?”
“皇上取笑了。”
“非也。”皇帝正色道,“朕是想起另一句——‘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玉薇心頭一震。這是《詩經》中的句子,下一句正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她不敢接話,隻覺耳根發燙。
回到殿內,皇帝特地吩咐太醫熬薑湯來,又讓內務府即刻修繕配殿。臨行前忽然想起什麼:“明日朕要去西苑驗看火炮,你可願通往?”
玉薇訝然:“奴才…怕不合規矩。”
“無妨。”皇帝微笑,“朕特許的。”
送走皇帝,玉薇站在廊下看太監們清理殘枝。春鶯過來悄聲道:“方纔鐘粹宮傳來訊息,慧妃娘娘動了大氣,摔了一套茶具呢。”
玉薇默然。雨不知何時停了,夕陽從雲隙漏出金光,照著記地落花。她忽然想起皇帝氅衣上龍紋的觸感,那樣近,又那樣遠。
“把那些完整的花瓣收起來吧。”她輕聲道,“曬乾了可以製香囊。”
蕊心不解:“小主這是…”
玉薇望向天際最後一抹霞光:“留個念想。”
畢竟聖恩如雨露,來得急,去得也快。今日能在禦前得一份憐惜,明日或許就是雷霆之怒。她攥緊袖中那朵濕透的海棠,指尖冰涼。
遠處傳來悠長的擊掌聲,是下鑰的時辰了。
宮門將閉,又一個長夜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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