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片苔蘚 第1章
鏽雨裡的不速之客
防護麵罩的濾芯發出第三聲警報時,林夏正踩著冇過腳踝的泥漿往山上爬。鐵鏽色的雨絲斜斜砸在麵罩上,暈開一片模糊的橘紅,像有人把生鏽的鐵釘泡在水裡,再對著天空猛潑。她低頭看了眼手腕上的輻射檢測儀,指針卡在
“危險”
區間抖得像抽風,活像她導師臨終前那台搶救無效的心電圖機。
“祖宗們,再堅持堅持。”
她拍了拍背後半人高的金屬箱,箱壁上的凹痕還沾著沙礫
——
昨天那場沙塵暴差點把這箱子掀進峽穀,現在裡麵裝著的,是全人類僅剩的三成種子庫,“等咱到了地方,我給你們開空調,調最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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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比我出租屋那破空調靠譜多了。”
金屬箱突然發出哢啦輕響,林夏心裡一緊,趕緊卸下箱子打開鎖釦。低溫保溫層的指示燈紅了一半,最上層的水稻種子袋邊角已經結了層白霜。她用凍得發僵的手指戳了戳,硬得像超市臨期打折的速凍餃子。
“完犢子。”
她罵了句,把自己的衝鋒衣脫下來裹在箱子外側,“早知道當初該聽師兄的,給箱子裝個防震氣囊,現在倒好,成了種子版碰碰車。”
雨突然變急了,砸在麵罩上劈啪作響。林夏抬頭看見遠處山脊線立著個黑影,背影像根被掰彎的鋼筋,手裡還舉著根黑黢黢的東西。她瞬間摸向腰後
——
那裡彆著把電擊槍,是出發前後勤大爺塞給她的,說
“遇到拾荒者就往他們胳肢窩懟,比辣椒水管用”。
黑影動了。不是衝她來的,而是猛地抬臂,一道破空聲劃過雨幕。頭頂傳來撲棱棱的響動,什麼東西重重砸在離她三米遠的泥地裡,濺起的泥漿把麵罩糊得更花了。
林夏屏住呼吸,慢慢挪過去。是隻烏鴉,但比普通烏鴉大了一圈,翅膀展開能蓋住她半張臉,喙尖泛著詭異的藍綠色,爪子上還掛著半片撕碎的防護服。它肚子上插著支箭,箭桿是磨尖的鋼管,尾羽用塑料繩捆著幾根彩色布條,倒像萬聖節湊數的裝飾。
“這箭法,不去參加殘奧會都屈才了。”
她嘀咕著抬頭,那黑影已經走到跟前。
男人比她高一個頭還多,穿件洗得發白的迷彩服,袖口捲到肘部,露出小臂上縱橫交錯的疤。最顯眼的是道從手腕延伸到肘彎的舊傷,邊緣泛著淡淡的銀光,像爬著條凍僵的蛇。他肩上扛著把自製的弓,弓弦是擰在一起的汽車安全帶,看見她時眉頭擰得能夾死蚊子。
“中科院的?”
男人開口,聲音像砂紙磨過生鏽的鐵板,“你們不是早把蒼莽山保護區從地圖上劃掉了嗎?來這兒拍《末日求生》續集?”
林夏扯下麵罩,冷風裹著鐵鏽味灌進喉嚨,嗆得她咳嗽起來。她亮出胸前掛著的工作證,照片上的自己還穿著白大褂,笑得比向日葵還燦爛
——
那是災難前拍的,現在看像上輩子的事。“林夏,生態學家。我帶了種子庫,來找……”
“找朱鹮?找冷杉?還是找那片快被啃禿的苔蘚?”
男人打斷她,眼神掃過她背後的金屬箱,“五年前你們來考察隊,拍了堆照片就跑,說‘數據顯示生態係統穩定’。穩定個屁!”
他突然提高音量,嚇得林夏往後縮了縮,“穩定到現在連蚊子都變異成戰鬥機了?”
林夏攥緊了工作證,指節發白。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災難發生前三個月,她還在實驗室裡對著電腦模型沾沾自喜,說蒼莽山的生態鏈堅如磐石。現在想想,那模型估計比她那總死機的舊電腦還不靠譜。
“種子庫裡有能抗輻射的苔蘚孢子。”
她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語氣平穩,“還有朱鹮的備選食源種子,隻要能找到合適的培育環境……”
“環境?”
男人嗤笑一聲,往山上努努嘴,“你往那邊走三百米,看看那片冷杉林。上週剛發現蠐螬在樹乾裡打隧道,跟我那不爭氣的表弟鑽牆偷電線一個德性。”
他頓了頓,突然彎腰撿起那隻死烏鴉,“還有這貨,以前頂多偷倆雞蛋,現在敢組團搶我曬的肉乾。昨天差點把監測朱鹮的紅外相機啄爛,跟直播間裡搶秒殺的網友似的,瘋得冇邊。”
林夏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雨幕裡隱約能看見片灰綠色的林子,樹頂歪歪扭扭,像被人啃過的玉米棒。她突然想起出發前,院長把她拉到一邊說的話:“蒼莽山是最後的念想了,趙野那小子……
你多擔待。”
“你是趙野?”
她問。
男人冇回答,轉身往山上走,迷彩褲的褲腳沾滿泥漿,活像剛從泥潭裡打了個滾。“跟上。”
他丟下兩個字,“再磨蹭會兒,你的種子就得給變異蠐螬當夜宵了。”
林夏趕緊扛起箱子跟上,心裡把院長罵了八百遍。這護林員比傳說中難搞十倍,簡直像塊捂不熱的花崗岩,還是帶刺的那種。
山路比她想象的難走,泥濘裡時不時冒出半截鋼筋或碎玻璃,估計是災難前的遊客中心塌了留下的。趙野走得飛快,腳步穩得像裝了減震器,偶爾回頭看看她,眼神裡的嫌棄快溢位來了。
“我說大姐,你這體力還不如我們保護區以前養的那隻老山羊。”
他停下來等她,從揹包裡掏出個軍用水壺扔過來,“喝兩口,防脫水。彆指望我揹你,我背上除了弓箭,隻馱過受傷的朱鹮。”
水壺裡的水帶著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林夏灌了兩口,感覺凍僵的喉嚨舒服多了。“謝謝。”
她小聲說,突然發現趙野的弓梢刻著個歪歪扭扭的
“野”
字,邊緣都磨光滑了。
“彆謝我,”
他頭也不回地繼續走,“你的種子要是真有用,我給你磕三個響頭都行。但要是跟以前那些隻會紙上談兵的專家似的……”
他頓了頓,“蒼莽山的狼可不挑食。”
林夏冇接話。她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災難後這五年,她見過太多因為失望而變得偏激的人。去年在南方的種子庫,有個老農因為專家們培育的抗旱麥種全死了,當場把實驗設備砸了個稀巴爛,嘴裡喊著
“還不如種我家傳的老麥子”。
走了大概半個鐘頭,雨小了點,鐵鏽色的雲層裡透出點灰濛濛的光。趙野突然停下,指著前麵一片鐵絲網:“到了。”
林夏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心臟猛地一跳。鐵絲網鏽得厲害,但上麵纏著的塑料瓶和金屬片在風裡叮噹作響,像串簡陋的風鈴。網後麵是片不大的冷杉林,樹乾雖然歪歪扭扭,但枝葉居然帶著點正常的綠色,在這片灰撲撲的世界裡顯得格外紮眼。更讓她驚喜的是,林子邊緣有片青綠色的苔蘚,像塊柔軟的地毯,在鏽色的雨裡透著生氣。
“那就是……”
“全球最後一片還能看的苔蘚。”
趙野的聲音難得柔和了點,“彆碰,裡麵埋著傳感器,監測濕度和輻射值的。上個月有隻傻麅子踩進去,結果……”
他冇說下去,但林夏從他的眼神裡看明白了。
鐵絲網門口掛著塊木牌,上麵用紅漆寫著
“生人勿進”,旁邊畫著個歪歪扭扭的朱鹮,看著像隻營養不良的火雞。林夏忍不住笑出聲,趙野瞪了她一眼:“笑啥?我畫的,比那些隻會用電腦畫圖的強。”
“強,太強了。”
林夏憋住笑,點頭如搗蒜,“很有藝術感。”
趙野顯然不相信她的鬼話,哼了一聲拉開鐵絲網的門。“進去吧,彆亂摸東西。這裡的規矩
——
看見帶尖的東西彆碰,聽見奇怪的叫聲彆追,晚上睡覺彆關燈,除非你想給變異老鼠當點心。”
穿過鐵絲網,空氣裡的鐵鏽味淡了點,隱約能聞到鬆針的清香。林夏放下箱子,蹲下來檢查苔蘚。葉片雖然小,但質地緊實,邊緣泛著健康的暗綠色,比她在實驗室裡培育的樣品強多了。
“這苔蘚……”
她伸手想碰,又猛地縮回來,想起趙野的話。
“想看就看,彆上手。”
趙野靠在一棵冷杉樹上,弓弦被他手指摩挲得發亮,“它們比朱鹮還嬌氣,碰一下可能就死一片。”
林夏拿出隨身攜帶的放大鏡,蹲在苔蘚邊仔細看。葉片下麵居然有細小的水珠,在微弱的光線下閃著光。“濕度控製得很好,還有排水係統?”
她抬頭看見苔蘚周圍埋著細小的塑料管,蜿蜒著通向遠處的一個小水窪。
“算不上係統,”
趙野扯了扯嘴角,難得有了點得意的神色,“用以前遊客中心的排水管改的,收集雨水過濾後引過來。比你們那些高科技設備靠譜,至少不會突然掉鏈子。”
林夏冇反駁。她知道在末日裡,靠譜比先進更重要。她實驗室裡那台百萬級的恒溫箱,上個月因為電壓不穩燒了,差點把僅存的幾株珍稀蕨類苗全烤熟。
“朱鹮呢?”
她問,環顧四周冇看見鳥的影子。
“在那邊的瞭望塔後麵,”
趙野往林子深處指了指,“老鄭看著呢。那老爺子比我還護犢子,你去了彆亂說話,尤其是彆提‘人工繁育’這四個字,他能拿柺杖敲你腦袋。”
林夏心裡咯噔一下。她的方案裡,人工繁育是核心。但看趙野這反應,估計這事兒不好談。她歎了口氣,打開金屬箱開始檢查種子。最上麵的玉米種子袋破了個小口,幾粒黃色的種子滾出來,落在泥地上瞬間被浸濕。
“該死。”
她趕緊把破口的袋子封好,心裡盤算著損失。玉米是重要的能量來源,現在隻剩不到半袋了。
趙野走過來,蹲在她旁邊看。“這是……
甜玉米?”
他指著袋子上的標簽。
“是抗旱抗輻射品種,”
林夏解釋,“糖分含量比普通玉米高,適合在貧瘠土壤裡生長。”
“能當零食嗎?”
趙野的眼睛亮了一下,“我上次吃玉米還是三年前,拾荒者換給我的,硬得能硌掉牙。”
林夏被他問得一愣,隨即失笑。“成熟了就能吃,煮著吃烤著吃都行,比你吃的那破玉米強多了。”
“那感情好。”
趙野咧嘴笑了,露出兩排整齊的牙,居然有點可愛。“等種出來,我給你烤玉米吃,用鬆枝烤,香得能讓朱鹮都飛過來搶。”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笑,林夏心裡的緊張少了點。也許這花崗岩也不是完全捂不熱。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哨聲,三短一長,帶著明顯的警告意味。趙野的臉色瞬間變了,猛地站起來抓起弓箭。
“怎麼了?”
林夏也跟著站起來,心跳瞬間加速。
“有人闖進來了。”
趙野的聲音低沉下來,眼神像鷹隼一樣銳利,“估計是衝著苔蘚來的,最近總有些拾荒者想挖這個去黑市賣,說能治輻射病,簡直扯淡。”
他把弓拉滿,箭尖對準鐵絲網的方向。“你待在箱子後麵彆動,不管看見什麼都彆出聲。”
林夏趕緊躲到箱子後麵,心臟砰砰直跳。她握緊了腰間的電擊槍,手指因為緊張有些發抖。她聽過太多拾荒者的故事,他們為了生存什麼都做得出來,搶種子、搶設備,甚至搶人。
鐵絲網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幾個黑影在鏽色的雨幕裡晃動。趙野冇動,呼吸均勻得像冇喘氣,眼睛死死盯著黑影的方向。
林夏突然想起趙野手臂上的舊傷,想起院長說他是退伍軍人。她突然不那麼怕了。有這樣的人守著,也許蒼莽山真的能守住。
雨又開始下了,這次更急,像有人在天上往下潑水。趙野的剪影在雨幕裡顯得格外挺拔,像這蒼莽山裡最堅韌的那棵冷杉。林夏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也許她帶的不隻是種子,還有希望。哪怕這希望現在還像苔蘚一樣微弱,但隻要有人守護,總有長大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