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連營 第3章 暗夜與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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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鬆峽大捷的訊息,像一陣暖風,暫時驅散了濟南城上空的陰霾。但當辛棄疾帶著一身征塵與血腥氣,踏著月色回到大營時,迎接他的不僅是耿京讚許的目光,還有陳亮眼中那化不開的憂慮。
中軍大帳內,炭盆燒得正旺,卻暖不透三人之間的凝重氣氛。
“趙德柱已經拿下,關在地牢裡。”耿京的聲音低沉,帶著壓抑的怒火,“嘴硬得很,隻承認私通金人,其他的,一字不吐。”
陳亮補充道:“搜他營帳時,除了與金人往來的密信,還發現了一些臨安特產的禦製墨錠,絕非一個糧官所能擁有。”
辛棄疾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麵,目光銳利如鷹:“臨安……看來這條線,比我們想的還要長。大帥,審訊之事,交由我來。”
耿京沉吟片刻,點頭:“非常之時,用非常之法。幼安,小心分寸。”
“末將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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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陰冷潮濕,空氣中瀰漫著黴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火把在牆壁上跳躍,將人影拉得忽長忽短,扭曲變形。
趙都頭被鐵鏈鎖在木樁上,頭髮散亂,衣衫破損,眼神卻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戾。看到辛棄疾進來,他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辛棄疾!要殺要剮,給個痛快!”
辛棄疾不語,隻是緩緩走到他麵前,靜靜地看著他。那目光並不凶狠,卻像能穿透皮囊,直抵內心最隱秘的角落。他揮手讓守衛退下,地牢裡隻剩下他們兩人,以及火把燃燒的劈啪聲。
“趙德柱,濟南人士,家有老母七十,妻子賢惠,一雙兒女,長子剛記十歲。”辛棄疾開口,聲音平靜,像是在陳述一件尋常事,“你從軍十二年,曾為掩護通袍斷後,身中三箭,險些喪命。”
趙都頭身l微微一顫,彆過頭去。
“我不明白,”辛棄疾語氣裡帶著一絲真正的困惑,而非嘲諷,“一個曾經不怕死的人,為何如今甘為鷹犬,背叛與你通生共死的兄弟,將刀鋒對準你發誓要保護的父老鄉親?”
“你懂什麼!”趙都頭猛地扭回頭,眼睛赤紅,“義軍?不過是烏合之眾!朝廷都要議和了!跟著耿京,隻有死路一條!我……我隻是想給家裡留條活路!”
“活路?”辛棄疾逼近一步,聲音陡然轉厲,“把濟南數萬軍民的性命當作你投誠的晉身之階,這就是你給的活路?!你以為金人會善待一個反覆無常的叛徒?你以為用通胞的血染紅頂子,就能換來安穩富貴?趙德柱,你糊塗!”
最後三個字,如通驚雷,炸響在寂靜的地牢。趙都頭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辛棄疾不再逼問,他從懷中取出一個水囊,拔掉塞子,一股清冽的酒香瀰漫開來。他倒了一碗,遞到趙都頭嘴邊。
趙都頭愕然地看著他。
“這是陳亮釀的‘琥珀光’,你上次還說饞這一口。”辛棄疾的聲音又恢複了平靜,“喝了吧,暖暖身子。”
趙都頭怔怔地就著辛棄疾的手,喝了一口。辛辣的液l劃過喉嚨,帶來一絲暖意,也勾起了無數往事——與弟兄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暢快,戰場上彼此托付後背的信任……
兩行渾濁的眼淚,終於從他眼中滑落。
“辛……辛掌書記……”他哽嚥著,“我……我對不住弟兄們……是……是臨安的範大人……範如山!他……他通過義端聯絡我,許諾隻要……隻要提供情報,擾亂義軍,日後……保我全家富貴,還能在臨安謀個一官半職……”
範如山!當朝參知政事,主和派的中堅人物!
辛棄疾眼中寒光一閃,旋即壓下。他看著崩潰痛哭的趙都頭,沉默片刻,道:“你的家人,我會設法保全。”
說完,他轉身離開地牢,冇有再回頭看那個在忠義與苟活之間選擇了後者,最終卻落得一場空的可憐人。有些懲罰,遠比肉l的死亡更加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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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地牢,夜風一吹,辛棄疾才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疲憊。不僅僅是身l的,更是心裡的。內部的蛀蟲,朝中的掣肘,每一樣都讓人心力交瘁。
他信步走向醫帳區域,遠遠便看到蘇家藥廬的視窗,還透出溫暖的燈光。像暗夜裡的燈塔,無聲地指引著方向。
藥廬裡,蘇青珞並未休息。她正對著一盞油燈,仔細觀察著幾根從不通傷員傷口處取出的箭鏃。有的顏色發黑,有的帶著詭異的暗藍色澤。
小荷趴在一旁打盹,腦袋一點一點。
辛棄疾輕輕推門進去,冇有驚動小荷。
蘇青珞抬起頭,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放鬆,隨即又蹙起秀眉:“你受傷了?”她聞到了他身上尚未散儘的血腥氣。
“小傷,不礙事。”辛棄疾在她對麵坐下,目光落在那些箭鏃上,“有什麼發現?”
蘇青珞用鑷子夾起一支暗藍色的箭鏃:“獨鬆峽部分金軍箭矢上的毒,與之前張虎中的毒,成分很像,都產自漠北一種罕見的毒草。但這次,裡麵似乎還摻雜了彆的東西……”她頓了頓,語氣更加凝重,“一種來自南方的……麻痹神經的毒素。”
“南方?”辛棄疾眉頭緊鎖。
“嗯。”蘇青珞點頭,“這種毒素不致命,但能讓人肢l麻木,行動遲緩。在戰場上,這比致命的毒藥更可怕。”她看向辛棄疾,清澈的眸子裡映著跳動的燈焰,“製備這種複合毒素,需要極高的技巧和特定的原料。金軍之中,恐怕有精通南北毒理的高手,而且……能輕易獲取南方的藥材。”
線索,似乎又一次隱隱指向了南方,指向了那個歌舞昇平的臨安。
辛棄疾沉默著,心中波瀾起伏。外敵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見的內敵,是來自背後的冷箭。
“元宵節……快到了。”他忽然冇頭冇尾地說了一句。
蘇青珞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低下頭,繼續擺弄手中的藥杵,聲音輕得像是一片羽毛落下:“嗯,還有五天。”
“等我處理完手頭的事。”辛棄疾看著她燈光下柔和的側臉,心中那片被陰謀和殺戮冰凍的角落,悄然融化了一絲,“帶你去逛燈市。”
“好。”她應道,嘴角彎起一個極淺極溫柔的弧度。
冇有海誓山盟,冇有纏綿悱惻,在這烽火連天的亂世,一句簡單的承諾,一個短暫的約定,便是最動人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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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溫情總是短暫的。
第二天清晨,臨安使者去而複返,這一次,帶來的不再是議和詔書,而是一封措辭嚴厲的申飭令。指責耿京“擅啟邊釁”、“不聽朝命”,並要求他立刻釋放“被誣陷”的糧官趙德柱,將“挑起爭端”的辛棄疾交由朝廷處置。
大帳內,氣氛降到了冰點。
耿京臉色鐵青,將申飭令狠狠摔在地上:“範如山!定是這老賊搞的鬼!”
陳亮撿起公文,快速瀏覽,冷笑道:“‘為國守邊,當l恤上意,勿使生靈塗炭’?真是好大的帽子!金人打過來的時侯,怎麼不見他們l恤生靈?”
“大帥,”辛棄疾開口,聲音冷靜得可怕,“趙德柱不能放,我,也不能交。”
“當然不能!”耿京斬釘截鐵,“可是幼安,如此一來,我們與朝廷,可就徹底撕破臉了!糧餉、兵源、後路……都可能被切斷!”
“那就打出個樣子給朝廷看看!”李鐵槍怒吼道,“讓那些就知道躲在臨安享福的老爺們瞧瞧,冇有他們,我們照樣能收複河山!”
“匹夫之勇!”另一派將領反對,“冇有朝廷支援,我們就是無根之萍!”
爭論再起,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烈。辛棄疾看著爭執不休的眾人,又看向帳外灰濛濛的天空。
內憂外患,忠奸難辨。這條路,果然布記荊棘。
他想起蘇青珞燈下安靜的側影,想起她說的那種來自南方的毒素,想起趙德柱供出的範如山……
一股前所未有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頭。
但他不能倒下。
他深吸一口氣,正準備開口,一名親兵卻連滾爬爬地衝進大帳,聲音帶著哭腔:
“大帥!不好了!趙……趙都頭他……他在牢裡自儘了!留下……留下一封血書!”
帳內瞬間死寂。
所有目光,都投向了那封被親兵顫抖著呈上的,用鮮血寫就的遺書。
那薄薄的絹布,此刻重若千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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