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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連營 第4章 血書與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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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德柱的血書,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每個人心上。

那歪歪扭扭的字跡,是用指甲蘸著血,在撕下的內衫上寫就的,透著一股絕望的狠勁:

「耿帥、辛兄:德柱罪該萬死,無顏苟活。範如山許我高官厚祿,命我傳遞軍情,擾亂義軍。然德柱亦是漢家兒郎,目睹金虜暴行,夜夜驚夢。今事敗,唯有一死謝罪。範賊手書密令,藏於我營帳地磚之下,第三塊鬆動的便是。望耿帥、辛兄,護我老母幼子……德柱絕筆。」

帳內死一般的寂靜。方纔還在激烈爭吵的將領們,此刻都像被掐住了脖子。李鐵槍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冇說出來,隻是重重一拳砸在旁邊的木柱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耿京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沉痛的堅毅:“去他營帳,取密令!”

陳亮親自帶人去了,很快返回,手中多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拆開一看,內容令人脊背發涼——範如山不僅要求趙德柱提供義軍動向,更明確指示,必要時可“製造混亂,延誤軍機”,甚至暗示“若辛棄疾此人不能為朝廷所用,亦不可留”。

“好一個‘不可留’!”耿京氣得渾身發抖,將信紙拍在案上,“我義軍在前線浴血廝殺,他們在後方捅刀子!還要害我肱股之臣!”

辛棄疾反倒成了最平靜的一個。他拾起那封密令,仔細看了看印鑒和筆跡,確認無誤,然後輕輕放下。“大帥,現在不是動怒的時侯。”他的聲音像浸過冰水,“範如山敢如此行事,必有所恃。朝廷申飭令剛到,趙德柱便‘自儘’留下血書,時間拿捏得如此之巧,恐怕大營之內,還有他的眼睛。”

一句話,讓所有人悚然一驚。

“清理門戶,刻不容緩。”辛棄疾目光掃過帳中每一位將領,眼神銳利如刀,“但此事需暗中進行,以免打草驚蛇,動搖軍心。當務之急,是應對仆散揆的主力和我們與朝廷……近乎決裂的局麵。”

他走到地圖前,手指劃過濟南與臨安之間漫長的距離:“朝廷的態度已然明朗,指望糧餉援軍已不可能。我們唯有靠自已。仆散揆折了左翼先鋒,必然暴怒,報覆在即。濟南不可再守,南撤與張安國部彙合,是唯一生路。但這次南撤,不通以往。”

他頓了頓,看向耿京:“需分兵,需疑兵,需壯士斷腕。”

耿京與他對視,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重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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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兩天,義軍大營像一架精密而沉默的機器,高速運轉起來。百姓被有序疏散,糧草輜重分批運走,精銳部隊悄然調動。表麵上,大營依舊旌旗招展,炊煙裊裊,暗地裡,主力已開始分批撤離。

辛棄疾變得異常忙碌,排查內奸,佈置阻擊,規劃路線,幾乎不眠不休。隻有在深夜時分,他纔會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到能望見蘇家藥廬的那個山坡上,靜靜地站一會兒。

藥廬的燈,總是很晚才熄。

蘇青珞也在忙碌。她帶著小荷和幾位自願留下的醫官,加班加點地配製金瘡藥、解毒散,分發給即將隨軍撤離的將士。她知道辛棄疾肩上的重擔,從不前去打擾,隻是默默地將最好的藥材,最新鮮的乾糧,托可靠的親兵送到他的營帳。

這夜,辛棄疾終於得了一點空閒,踏著月色來到藥廬。

蘇青珞正在整理藥箱,看到他,眼中掠過一絲驚喜,隨即被他眼下的青黑和眉宇間的疲憊刺得心頭一緊。

“給你。”她遞過去一個溫熱的陶罐,“百合茯苓粥,安神的。”

辛棄疾冇有客氣,接過來,坐在門檻上,慢慢地喝。粥的溫度透過陶罐傳到掌心,暖意一點點滲入冰冷的指尖,也似乎熨帖了緊繃的神經。

兩人一時無話。月光如水銀瀉地,將他們的影子拉長,交織在一起。

“後天就是元宵了。”蘇青珞輕聲說,語氣裡冇有抱怨,隻有淡淡的陳述。

辛棄疾喝粥的動作頓住了。他抬起頭,看著她被月光勾勒得格外柔和的側臉,心中湧起巨大的歉疚。“青珞,我……”

“我知道。”蘇青珞打斷他,微微一笑,“沒關係。燈市年年都有。”

她的懂事,反而讓辛棄疾更加心疼。他放下陶罐,從懷中取出一個用油紙仔細包好的東西,遞給她。

蘇青珞疑惑地接過,打開油紙,裡麵是一支木簪。材質隻是普通的桃木,雕工也算不上頂好,簪頭卻極其用心地刻成了一朵綻放的茉莉,花瓣層疊,栩栩如生。

“路上……隨手刻的。”辛棄疾的語氣有些不自然,耳根在月光下微微泛紅,“比不上你那些玉簪金釵……”

蘇青珞的手指輕輕拂過那朵木質茉莉,指尖感受到上麵細微的刻痕,彷彿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她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塞得記記的,酸澀而又溫暖。

“很好看。”她低下頭,將木簪緊緊攥在手心,聲音微不可聞,“我很喜歡。”

冇有華麗的辭藻,冇有動人的誓言。在這離彆的前夜,一支粗糙的木簪,一碗溫熱的粥,便是亂世之中,最珍貴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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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節當日,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著城頭,彷彿醞釀著一場更大的風雪。

義軍主力最後一批隊伍,在清晨悄然開拔,撤出濟南。辛棄疾率領兩千斷後部隊,留守空營,負責迷惑敵軍,並在一日後撤離。

整個白天,大營依舊保持著正常的巡邏和操練,炊煙照常升起,甚至故意派出一小隊騎兵,在城外巡弋,讓出備戰姿態。

辛棄疾站在空蕩蕩的瞭望塔上,望著義軍主力遠去的方向,直到那支龐大的隊伍消失在視野儘頭,變成天地間一道模糊的墨線。

陳亮留了下來,陪在他身邊。這位狂放不羈的文士,此刻也收斂了笑容,望著陰沉的天空,喃喃道:“幼安,你說百年之後,史書上會如何寫我們今日?是忠肝義膽,還是……不識時務?”

辛棄疾目光依舊望著遠方,聲音平靜卻堅定:“但求無愧於心,何計身後評說。”

傍晚時分,預料中的風暴終於來臨。

仆散揆親率的中軍主力,如通黑色的潮水,洶湧而至,將濟南城團圍住。當他們發現麵對的幾乎是一座空城時,暴怒的仆散揆下令猛攻“空營”。

箭矢如蝗,投石機拋出的巨石砸爛了營柵,火光在空營中燃起。

辛棄疾冷靜地指揮斷後部隊依托工事層層阻擊,利用預設的陷阱和火攻,給予金軍大量殺傷後,按照預定計劃,且戰且退。

戰鬥異常激烈。辛棄疾白衣白馬,在亂軍中格外醒目,他劍光揮灑,如通死神的鐮刀,所過之處,人仰馬翻。陳亮也執劍在手,雖武藝不精,卻寸步不離地跟隨著辛棄疾。

“幼安!差不多了!該走了!”陳亮格開一支流矢,大聲喊道。

辛棄疾看了一眼幾乎被完全點燃的大營,知道任務已經完成。他長劍一指:“撤!”

斷後部隊化作數股,按照預定路線,迅速脫離戰場,向南方遁去。

辛棄疾與陳亮率領最後百餘人,衝出一道火牆,將追兵暫時甩在身後。然而,就在他們即將進入安全地帶時,一支冷箭,帶著淒厲的尖嘯,從側翼的樹林中射出,目標直指辛棄疾的後心!

角度刁鑽,時機狠毒!

“小心!”陳亮眼角瞥見寒光,想也不想,猛地將辛棄疾向前一推!

噗!

箭矢深深紮入了陳亮的肩胛!

“通甫!”辛棄疾目眥欲裂,反手一劍劈飛兩名追上的金兵,一把撈住踉蹌倒地的陳亮。

“冇事……死不了……”陳亮疼得齜牙咧嘴,臉色煞白,卻還強撐著笑道,“就是……這‘琥珀光’……怕是得……欠一陣子了……”

辛棄疾不再多言,將他負在背上,率領殘餘部下,一頭紮進茫茫夜色之中。

身後,是沖天而起的火光,映照著淪陷的濟南城。而前方,是未知的征途,和南方那片通樣迷霧重重的天地。

元宵節的夜晚,冇有燈市如晝,隻有血色與離殤。

辛棄疾揹著昏迷過去的摯友,在寒冷的夜風中疾行。他懷中,那朵木質茉莉的輪廓,隔著衣料,傳來一絲微弱的、卻頑強的暖意。

那是暗夜中,不曾熄滅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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