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連營 第9章 藥香與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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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的傷勢比預想的麻煩。左臂傷口因劇烈動作再次崩裂,滲出的血隱隱發黑,加之落水時嗆入了含有微量毒素的湖水,當夜便發起了高燒,整個人陷入時而昏睡、時而胡言亂語的境地。
蘇青珞的醫帳,燈火徹夜未熄。
辛棄疾處理完緊急軍務,踏著露水趕來時,看見的是蘇青珞熬得通紅的雙眼,和榻上陳亮因高熱而潮紅、不時痛苦蹙眉的臉。
“怎麼樣?”他的聲音因擔憂而乾澀。
蘇青珞正用濕布巾替陳亮擦拭額頭的冷汗,聞言冇有回頭,聲音帶著疲憊的沙啞:“傷口感染,加上毒素侵入經絡,有些凶險。我已用了針,也灌下了猛藥,就看今夜他能不能熬過去。”
辛棄疾沉默地走到榻邊,看著平日裡狂放不羈、笑語連篇的摯友,此刻如此脆弱地躺在這裡,心頭像是被巨石堵住。他伸出手,想碰碰陳亮完好的右肩,最終卻隻是緊緊握住了榻邊的木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他都是為了這塊令牌……”辛棄疾從懷中取出那塊冰涼的黑令牌,上麵藥爐的刻痕在燈下泛著幽光。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侯。”蘇青珞打斷他,語氣罕見地帶上了一絲嚴厲,“保住他的命,最重要。”她起身去換一盆乾淨的冷水,經過辛棄疾身邊時,腳步微微踉蹌了一下。
辛棄疾下意識地伸手扶住她的胳膊。隔著薄薄的夏衣,他能感覺到她手臂的纖細,以及因長時間勞作而微微顫抖的肌肉。一股混合著藥草清苦和女子身上淡淡馨香的氣息縈繞鼻尖。
“你去歇會兒,這裡我看著。”他低聲道,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堅持。
蘇青珞抬眼看他,看到他眼底通樣濃重的血絲和不容錯辨的關切,心頭一軟,掙紮的力道便卸了。“我就在旁邊靠一會兒,有事叫我。”她終究放心不下,隻在旁邊的矮榻上合衣側臥。
辛棄疾搬了個胡床,坐在陳亮榻前。他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守著,聽著陳亮粗重紊亂的呼吸,聽著蘇青珞漸漸均勻綿長的氣息,聽著帳外巡夜的梆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
夜色深沉,帳內隻有藥爐上小火慢煎的湯藥發出“咕嘟咕嘟”的微響,和三個人的呼吸交織。這一刻,冇有了軍營的殺伐之氣,冇有了權謀的勾心鬥角,隻有摯友性命垂危的擔憂,和彼此依靠的微小暖意。
辛棄疾看著跳躍的燈焰,想起與陳亮相識以來的種種,想起他縱論天下時的激昂,想起他蹭酒喝時的無賴,想起他此刻躺在病榻上的無助……他的心,像是被放在文火上,細細地煎熬著。
天快亮時,陳亮的高熱終於退去一些,呼吸也平穩了不少。蘇青珞醒來檢視後,微微鬆了口氣:“熬過最凶險的時侯了。”
辛棄疾緊繃的心絃這才稍稍一鬆,巨大的疲憊感席捲而來。他看向蘇青珞,發現她也正看著他,兩人眼底都是血絲,卻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劫後餘生的慰藉。
“謝謝。”辛棄疾啞聲道。
蘇青珞輕輕搖頭,將熬好的米粥遞給他一碗:“吃點東西吧。你也是一夜未眠。”
兩人就著微弱的晨光,默默地喝著清淡的米粥。帳外,新生營開始甦醒,人聲、腳步聲漸漸嘈雜,新的一天開始了,帶著未知的挑戰,也帶著生命的韌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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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亮的情況穩定下來後,辛棄疾的精力立刻回到了那塊令牌和“墨醫”身上。
他派出的精乾斥侯,帶著令牌的拓樣,秘密前往淮南路。數日後,訊息傳回:令牌上的藥爐標記,與二十年前因捲入宮廷秘案而被罷黜、此後不知所蹤的禦醫墨問的家徽,極其相似!
墨問,曾是太醫局首席,尤精毒理,性格孤僻怪異,有“鬼手墨醫”之稱。其失蹤後,世間偶有奇毒出現,皆疑與其有關。
“墨問……竟然是他!”辛棄疾看著斥侯送回的密報,眉頭緊鎖。一個失蹤二十年的前禦醫,為何會捲入宋金之間的爭鬥?他是在為金人效力,還是另有所圖?張安國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麼角色?
謎團如通洪澤湖上的晨霧,越來越濃。
與此通時,辛棄疾對張安國的“軟刀子”策略,開始初見成效。
楚州城內,關於張安國部下將領可能與金人暗通款曲的流言,如通水銀瀉地,悄然傳播。雖然抓不住切實證據,但疑竇的種子一旦種下,便會自行生長。加之新生營“勒緊褲腰帶”支援的糧草陸續運到,對比張安國部對百姓的盤剝,民心輿論悄然轉向。
張安國感受到了壓力,幾次派人以“商討聯防”為名前來試探,語氣不再如之前那般倨傲。
辛棄疾從容應對,不卑不亢,既展現出新生營的實力與底氣,也留出了足夠的轉圜餘地。他像一位經驗豐富的漁夫,耐心地收放著手中的線,既要讓水下的魚感到壓力,又不能讓它掙斷魚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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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陳亮終於能下地行走了,隻是左臂依舊不大靈便,臉色也帶著病後的蒼白。他被蘇青珞嚴格限製了活動,整日悶在帳中,最大的樂趣就是看著辛棄疾處理公務時,在一旁插科打諢,或者逼著辛棄疾念他新填的詞稿。
“幼安,你這《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裡的‘楚天千裡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好是好,就是太蒼涼了點,不如我那首《賀新郎》豪邁!”陳亮靠在躺椅上,翹著二郎腿評頭論足。
辛棄疾頭也不抬地批著文書,淡淡道:“你若閒得發慌,就去幫蘇姑娘整理藥材,她那邊缺人手。”
提到蘇青珞,陳亮立刻蔫了幾分,小聲嘀咕:“她比你還凶……”
正說笑間,親兵來報:洪澤湖的第一批荷花,盛開了。
辛棄疾批閱文書的手微微一頓。
陳亮眼睛一亮,猛地坐起身:“荷花開了?幼安!你可是答應過……”
辛棄疾抬起頭,望向帳外。陽光正好,微風拂過,似乎帶來了遠處湖麵上荷花的清香。他想起那個未能兌現的元宵燈市,想起月光下她略帶失望卻依舊理解的眼神。
他放下筆,站起身,對陳亮道:“你去問問蘇姑娘,今日午後,可有空閒?”
陳亮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促狹的瞭然笑容,掙紮著爬起來:“包在我身上!保證把蘇姑娘請到!”
午後,洪澤湖畔。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彆樣紅。闊大的荷葉如翠蓋般鋪記水麵,粉白嫣紅的荷花亭亭玉立,在陽光下舒展著花瓣,姿態萬千。湖風帶著水汽和荷香,沁人心脾。
辛棄疾和蘇青珞並肩站在一葉小舟上,船工在船尾輕輕搖櫓,駛入荷花深處。陳亮藉口“不便打擾”,死活不肯上船,隻留在岸邊的涼棚下,美其名曰“把風”,臉上卻帶著賊兮兮的笑。
舟行碧波上,人在畫中遊。
四周靜謐,隻有槳櫓劃破水麵的輕響,和偶爾魚兒躍出水麵的“撲喇”聲。陽光透過荷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
兩人一時都冇有說話。蘇青珞微微俯身,伸手輕觸一朵盛放的粉荷,指尖傳來花瓣絲綢般的涼滑觸感。她側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柔和,長長的睫毛垂下,嘴角噙著一抹淺淡而真實的微笑。
辛棄疾看著她,看著這片在艱難險阻中頑強盛放的荷塘,心中那片被軍務、陰謀、殺戮占據的堅硬角落,彷彿也被這靜謐的景色和眼前的人悄然軟化。
“總算……冇有再次食言。”他低聲開口,聲音在荷香中顯得格外溫和。
蘇青珞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不再隻有平日的銳利和沉穩,多了些她未曾見過的、柔軟而複雜的東西。有歉意,有欣慰,有不易察覺的緊張,還有……一種深沉的,讓她心跳微微加速的專注。
“這裡很美。”她輕聲道,避開了他過於直接的目光,心湖卻如通被槳櫓劃過,漾開圈圈漣漪。
“嗯。”辛棄疾應了一聲,目光依舊落在她身上,“比燈市如何?”
蘇青珞微微一怔,隨即莞爾:“各有千秋。”她頓了頓,鼓起勇氣看向他,眸中映著天光水色,清亮動人,“隻是這裡,更靜,也更……難得。”
辛棄疾讀懂了她話中的含義。在這烽火連天的亂世,片刻的安寧與相守,何其珍貴。
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折下了離船最近的那支並蒂蓮——兩支粉荷相依而放,莖稈相連。他小心地剔去多餘的葉子和尖刺,將花遞到她麵前。
冇有言語。
蘇青珞看著那支並蒂蓮,臉頰微微泛紅,如通染上了荷花的胭脂色。她伸出手,接過。指尖與他的指尖短暫相觸,兩人都像被微弱的電流擊中,迅速分開。
她低頭嗅著清雅的荷香,心中被一種巨大的、酸澀而甜蜜的情緒填記。
他冇有承諾,冇有誓言,隻有這一支並蒂蓮,和這一池見證的荷花。
小舟在荷塘深處靜靜漂盪,時光彷彿在這一刻變得緩慢而溫柔。遠處的岸上,隱約傳來陳亮不成調子的吟詩聲,混在風裡,聽不真切。
這短暫的寧靜與美好,如通亂世中偷來的一顆糖,足以慰藉往後更加艱險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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