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城寨之圍城]雀焚籠 洋桔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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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桔梗
香港是很多人的黃金鄉,可於tir而言,更像一座沉默的戰場。故人蒼老又死寂,把孤獨隱冇於清朗白晝。唯獨他熱鬨如繁花,靈魂與俗世密不可分,卻焦灼著難安。
tir整個人疲憊地後仰在靠椅上,虎青鬨的這出大戲確實有些突然,害得他大清早起來忙不疊地去清理門戶,如今太陽即將落下,他才得幾分休息。
他摘下墨鏡,把乾澀不適的義眼取出,泡在了淡藍色的藥水裡。這個模樣已經二十多年了,他早就與自己和解。不過自從某次吉祥嘴賤,說他摘義眼的動作很像五金店的張爺爺摘假牙,tir就開始覺得哪哪都彆扭。
吉祥現在還在醫院裡躺著。醫生說身上的傷口不深,及時送醫算是平安了。可是左眼護不住了,隻能摘除。
tir闔下那隻內裡空蕩蕩的眼皮,沉默地抽起煙,煙霧繚繞起來,熏得他另一隻眼也有些疼。
他守著吉祥做完了手術,又看著他睡著了才離開的。tir初見吉祥的時候,對方還是個半大的孩子,混跡街頭被打成重傷,被好心人送到了醫院,遇到了正巧在醫院做體檢的tir。
tir還記得,吉祥那時候躺在病床上,被子不過隆起一半多。如今還是差不多的病床,他已經出落成了一個利落的青年。
架勢堂是□□,□□從來不是什麼好地方,可對於吉祥和十二少這樣的孩子來說,迷途無法知返,但至少有相對溫暖的去處。
tir乾脆緊閉起雙眼,香菸耷拉在一旁,任由灰燼徐徐落下。可惜了,自己冇有保護好那個孩子,架勢堂裡又要多一個獨眼龍。
“大哥!我回來了!”十二少火急火燎地從門外跑進來,臉上雖然掛著笑,但因今天的變故多少帶了些苦澀。
“我帶著人把虎青的場子都清理過了,他的親信已經被趕走,派了我們的人去監場。這些是拿回來的賬本,大哥你看看那混蛋還有冇有彆的問題。”十二少湊近桌子,將懷裡抱著的十幾本賬本一股腦地攤在桌麵。tir哥眼瞅著自己放著義眼的小杯子被打翻在地,一隻手懸在空中,倒吸一口涼氣。
“誒大哥,你怎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誒大哥你眼睛呢!”十二少表情驚恐,還冇等tir說話就舉起長刀就準備出去喊人幫忙。
“回來!”tir本來就冇太休息好,這會兒腦袋更疼了,他指了指地麵,“你自己看看地上呢,這麼大人了做事毛毛躁躁。”
“呀呀呀!眼珠子掉了!怎麼辦怎麼辦?”十二少從地上把義眼和小杯子撿起來,藥水已經灑了個精光,義眼也沾染了不少地麵的灰塵。
“消消毒就行了。”tir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
“消毒?我知道了,我記得庫房有幾瓶五十六度的白酒!”十二少說著又準備往外衝。
“你小子想害死我是不是?”tir哥喝止了忙忙慌慌的十二少,喊進來了一個門口聽熱鬨的小弟,“把東西拿出去洗乾淨,用藥水泡好,你知道怎麼做的。”
小弟點點頭,取走了東西,表情有些遺憾,大概是因為冇有熱鬨可聽了吧。tir見怪不怪了,架勢堂的人多少都有點冇大冇小,也是被十二少和吉祥帶壞的。
“行了,彆管我的眼睛了,說回正事。”tir說完,看了眼桌子上的賬本,每本都挺厚的,而公司的主要財務負責人現在正在醫院躺著。他摁了摁太陽xue,嘖了一聲,低聲道:“吉祥之前不是帶了幾個手下做賬麼,先讓他們給看看,到時候來給我彙報。”
這麼多本材料,若是自己一點點看完,都不知要耗到什麼時候了。幫派之前也有專業的財務人員,但這個位置可以說是高危,又對忠誠度要求極高。死了一批,跑了一批,出賣幫派被處理了一批,最後重任落在了吉祥頭上。他雖然腦迴路驚人,但對於算數這塊倒是有些天賦。如果當初冇有加入□□,相信也可以成為一名小會計,過著普通卻安定的生活。
tir嘴角溢起一絲苦笑,他自己都應接不暇,卻仍想護所有人周全。當年冇有護好摯友,害他落下了終生的遺憾,餘生皆苦;如今也護不好看著長大的孩子,讓他步上同自己一般的人生。
他下意識地避開十二少的目光,微垂下腦袋。走上這條道,早就該看開生死,可人心總是偏的。他始終執拗地期待著一點陽光,透過自己堅實的背脊,落在年輕人身上。
“知道了大哥!對了,今天時間不多,隻查了虎青的生意場所,他還有幾處房子我們還冇去呢。”
“幾處房子?”tir輕蹙起眉頭,這個虎青真是貪得不少。
“也不都是他的,有自家老房子,有後來自己住的房子。聽說在外麵還租了幾所大房子,養不同的女人。反正啊,都得查一查。”十二少很是不屑。
“嗯。”tir點了點頭,臉色稍微好轉了一些,不知是想到了什麼,他忽而擡眸詢問道,“花訂了麼?”
“呀!忘了!”十二少一拍大腿,瞪著眼睛,表情很是浮誇。tir一眼就看出這小子在裝模作樣,冷哼一聲,故意不接茬。
“嘿嘿,跟你開玩笑啦大哥!大嫂的忌日我怎麼可能忘呢?早就訂好啦,明天一早就送來,新鮮的,還帶著露珠呢!”十二少討好地上來給tir捏著肩膀。
“臭小子,趁早把我氣死得了。”tir輕飄飄地說完,目光移向牆上的日曆,腦袋裡思緒莫名淩亂,怎麼也算不清到底這樣過了多少年。
妻子的骨灰冇有放在寺廟,而是埋在了墓園。她最後半年幾乎都躺在醫院裡,狹小的病房禁錮了她最後的歲月。她說,把她埋在山上,能看見香港的天空。
tir把一大束洋桔梗放在了墓碑前。彎腰起身的那一刻,他看見墓碑上的照片落滿了灰塵,於是他又緩緩地蹲了下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巾。
細細擦拭著舊照片,泛黃的底色上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像她愛著的洋桔梗的花語般,純潔無邪。
tir不敢告訴任何人,偶爾的午夜夢迴,他清晰記得的隻剩這雙眼,而麵容早已模糊不清。癡情從來不是世人對□□的期待,他亦不想如摯友那般痛苦,隻是每當想起妻子,發現記憶在歲月裡變得斑駁,他都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小靖在加拿大一切都好,明年就該考大學了。她說自己有目標,到時候申請就好,嗬,我也聽不懂,隨她去吧。”tir穿著一身西裝,行動並不舒適,蹲著擦拭了一會兒,乾脆直接坐下。反正平時出去也會沾上些血啊酒啊什麼的,有些泥土也冇什麼。
“……年初回來了一次,耳朵上打了四個耳洞,給我嚇壞了。她還說我是老古董,估計是叛逆期到了。”tir有些累了,乾脆斜倚在墓碑邊上,喋喋不休地說著女兒的事情。
妻子是在女兒一歲半的時候去世的,如此算來,已經去世十六年了。想到這的時候,他忍不住暗罵了自己一聲。他記不清了,真的是記不清了。和妻子相處的回憶隻有三年,半年戀愛,一年新婚,一年幸福的三口之家,還有半年充斥著醫院的消毒水味。
所謂家庭的溫馨,於他而言滿打滿算也不過一年的時光。可能架勢堂對他來說更像是一個家,有溫度,有人煙。
年輕的時候他就是這般,滿懷著熱血,隻想著打拚出一個天下。後來摯友身上發生的事情也令他後怕,當時tir就清楚,自己應該遠離尋常人的生活。
那雙眼睛是怎麼闖進自己心裡的?他同樣記不清了,隻記得當時的他,貪戀起尋常的幸福。後來老天把一切收走,洋桔梗枯萎一地。
他隻是個尋常的男人,冇有什麼至死不渝,但也絕說不上涼薄。十六年來,自己身邊也並非全然冇有女人,不過都是須臾的歡喜,甚至談不上情緣。每一段關係或長或短,結束的時候卻也總是很體麵。
有一年小靖回來香港,看著tir穿梭在淩亂的屋子裡,手忙腳亂地給她做早餐,手托著腮問他:“爸,實在不行你給我找個後媽吧,這家裡也太亂了,你這生活都冇人照顧啊。”
“胡說什麼呢,”tir淡定地扔掉一個煎糊了的雞蛋,又重新打了個蛋在平板鍋裡,彷彿剛剛的失敗並不存在,“你說的那不是後媽,是保姆,你老爸正值壯年,暫且用不上。這屋子平時有保潔來打掃的,隻是那個大姐正好這段時間家裡有事請假了,所以家裡稍微亂了點。哎你彆光說我,不知道幫老爸收拾收拾?”
“我可冇空啊,你彆使喚我,你讓俊義和吉祥來家裡收拾好了,他倆肯定也樂意。”
小靖嘴上這麼說著,人還是乖乖地進了廚房幫忙準備碗筷,同時嘴裡也冇閒著:“你也不要轉移話題,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媽走了這麼多年了,我也都這麼大了,你也該考慮考慮自己了。”
tir欣慰於女兒的懂事,同時也頗有些無奈。他活在一個不一樣的秩序裡,尋常令人生羨,也驟生軟肋。他向來不是個多思多想的性子,做什麼也都是目的明確,生活還是簡單一點好。明刀明槍易躲,兒女情長難防。
“老婆,我該走了。”tir站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肩膀,他與泛黃的那雙眼再次相遇,笑得溫柔又燦爛,“明年再來看你。”
每一年都是這樣的結尾,隻有他心裡清楚,如他這般暗夜行走的人,“明年”的如期而至有多難得。
那束粉色的花就這樣放在碑前,淺黃色的絲帶被微風帶著到處搖擺。這束花會逐漸枯萎,化作塵埃,然後餘下的包裝紙被守陵人打掃進垃圾袋。tir覺得自己心裡也有一束破敗的花,可無人來掃,唯他睹其枯榮。
架勢堂的根據地在廟街的一棟平凡的居民樓,一層幾個門麵做著表麵生意,二層是辦公的地盤,三層則是他住的地方。不過一層裡幾十個單元,三樓都是幫派自己人在住,再往上走就是普通的居民了。
tir回去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他簡單地聽完十二少的彙報,關於吉祥的傷情,關於虎青私宅的收穫,然後轉身上了三樓準備休息。
tir的屋子在樓道的儘頭,占據了最大的兩個單元,平日裡為了方便,兩個單元的門從來不關,相當於變相打通成一套屋子。不過考慮到安全和私密性,他在樓道裡加了一扇柵欄門。因為這個消防來上門找過他,說有安全隱患,被幾個小弟嚇唬回去了。
今天倒是很奇怪。
tir這樣想著,把手杖杵在地上,兩隻手掌交疊。整個人身板挺得筆直,聲音嘶啞,卻處處透著威嚴。
“走錯路?還是故意擋我的路?”他的聲音低沉,像猛獸沉吟。
女人燙著波浪卷,一頭秀髮染成了栗色,繁花似錦的連衣裙將身段勾勒得玲瓏,隻是裸露出來的皮膚上,儘是淤青。她抱著胳膊坐在那扇柵欄門前,身旁放著一個老舊的行李箱,除此之外彆無一物。
女人聞言擡起臉,卻不似她的妝髮帶給人的成熟感,約莫比十二大了個五六歲的模樣。她的眼角輕輕上挑,一雙丹鳳眼似有秋波流轉,雙瞳如頸間的綠寶石一樣熠熠生輝。她生得極美,是那種鋒芒畢露的美,嘴角的梨渦彷彿危險的深淵。她的鼻尖有一顆痣,莫名地給這份風情平添了天真,卻恰到好處地融合。
見多了世麵的tir也忍不住感歎,但他肯定不認識這個女人,因為一旦見過,絕不會忘記。
“我無家可歸。”她的聲音有種刻意的魅惑,說話間眼睛裡已經淚汪汪的,我見猶憐。
tir在心裡冷笑,這般模樣他反而熟悉了,那些自持美貌的女人都是這個樣子。不過那些人總是目的明確的,他卻不清楚眼前人要什麼。
“出門左拐兩個路口,是警局,讓警察幫你。”tir徑直走到柵欄門前,用腳輕輕推走了她的行李箱,餘下的空間纔夠自己站著開鎖。
“你的人把我趕出來的。”女人此時與他平行,tir能嗅見她身上散發著的香水味,淡雅如微風,卻與她的氣質並不相符。
她的眼淚在聽到tir的回答後很快就收了回去,聲音卻還是懶懶的,依舊是抱著雙臂的姿勢。視線落在地麵,眼裡是波瀾不驚,並不擡頭看他一眼。
此時若有不知情的人上來,必會腦補tir是個始亂終棄,還打女人的混蛋。
tir小心地拉開門,飛快地低頭看了一眼,柵欄冇有夾著她的頭髮。於是他一氣嗬成地關門上鎖,回到自己屋內。
“喂,讓十二聽電話。”他拿起座機的話筒,一通電話打到了二樓,這會兒十二少應該還冇有離開。
“誒大哥,有事找我你喊一聲就好了啊,我就在樓下呢,何必打電話那麼麻煩。”十二少尚不知曉發生了什麼,語氣很是輕鬆,聽得tir心裡冒起無名怒火。
“你把今天清理虎青私宅的事情,從頭到尾,一字一句的都跟我說清楚。”tir儘力壓著聲音,但這樣的房子隔音都不太好,他聽見柵欄金屬碰撞的聲音,約莫是那個女人起身了。
“算了,你先上樓,把門口的麻煩處理好,然後當麵跟我彙報。”tir說完也不聽十二少的回覆,直接掛斷了電話。
tir站在窗邊,抽著煙等待著十二少。他大約猜到了幾分女人的身份。清理叛徒的事情以前不是冇做過,幫派對於家屬的處理向來都是厚道的,給上一筆錢,留一條出路。即便有些心有怨懟的,也不過是背地裡搞些事情,小打小鬨罷了。
被人找上門討說法,這還是第一回,說出去可真是丟人。
手裡的香菸燃了一截,還冇等撣落至菸灰缸,晚風攜著月色吹拂在曆儘滄桑的臉上,連帶著手裡的菸灰也落了地。他連忙低頭尋找,灰燼被風吹散,四下奔逃,如往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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